春城的一年四季总是交错的,前几日才下雪,这两日花就开了,它的四季随外界变换,可所生长的东西却不受四季影响。
客栈的小二是个年过二十的年轻人,他妻子正是客栈里头种花喂马打扫的杂役,过春野桃还是青绿色的毛茸茸一颗颗,被女子摘下来洗净之后敲开一条裂缝泡在盐水里,一炷香后再捞出来吃,酸甜可口。
言梳花钱与二人买了一盘,女子怎么也不肯要钱,拗不过言梳,还是收了两枚铜钱,对着小二笑弯了眼。
盐泡的野桃放在桌面上,言梳只是闻了闻,并未尝。
她的记忆里已经没有人间食物的味道了,言梳固然对所有事物都出于新鲜好奇的状态,却也不是什么都想往嘴里塞的,那野桃只闻一下便可知有多酸。
宋阙就坐在言梳的身后,与她之间隔着一张板凳和一面长桌,目光深深,自落在言梳身上后就没挪开过。
野桃被盐浸了太长时间,已经出了不少水,眼看就要过了最佳品尝的时间,宋阙终于开口问她:“为何不吃?”
“不想吃。”言梳于心底默默道了句,也不想与你说话。
“你以前很喜欢吃这些东西。”宋阙看了一眼碧青的野桃,那桃子与成熟的杏差不多大,他道:“我们前往镜花城时,有个车夫替我们驾过马车,他妻子很会腌杏子,赠过你两坛,一坛里头几十颗杏子,不过三日你就都吃完了。”
“是吗?”兴趣缺缺地回答。
听宋阙提起过去,言梳多少有些感慨的,他所说的她一概不记得,难辨真假,但腌杏子听起来似乎不错的样子。
宋阙从后看向言梳的侧脸,她左手托着下巴,手腕上纤细的红绳挂了两枚棋子,一黑一白,鬓角的发丝被风吹起,撩过棋子,也撩拨了宋阙的心脏。
他道:“在镜花城,你有过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曾因为她的离开消沉过一段时间,她叫玉棋。”
“这样啊。”言梳望向窗外客栈屋檐下挂着的花盆,眼睛都没眨一下。
宋阙心上一痛,眸光柔和了些许,对于言梳明显的敷衍态度无可奈何,他道:“是啊,那是你第一个想要真心交往的朋友,或许因为她也是灵,故而你们投缘。后来她为了救她的夫君散尽一身道行,化为了一对棋子,你收着那对棋子一直没舍得扔去,如今挂在你的手腕上,倒是又变成了灵。”
这回言梳睫毛颤了颤,她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两枚棋子,心中了然,原来这两枚棋子竟然也曾是个棋灵吗?
言梳其实不记得这两枚棋子的由来了,有记忆中,棋子就一直在她山海小榭的桌案上,后来一日棋子身上凝聚了许多灵力,化成了两个黑白童子,一男一女,双胞兄妹,她给他们起了名字。
男童子为黑,叫墨冲。
女童子为白,叫月英。
言梳将他们当成孩子,也当成伙伴。
他们也给足了言梳信任,其实这两个棋灵并不受山海限制,可他们没有离开,墨冲说,因为他们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便是言梳,他们认准了言梳,愿全心托付于她。
这就好似雏鸟破壳,会将第一眼看见的人当做自己的母亲,赤诚相待,十足信赖。
言梳看手腕上两枚棋子的眼神都显得温柔,却偏偏自信天山上下来之后,她从未正眼瞧过一次宋阙。
宋阙见她又沉默,勉强挤出的浅笑慢慢淡了下去,曾经时时与人为善,故而他总将笑意挂在脸上,如今想要朝言梳笑一笑,也无被她看见的机会。
宋阙又想,她或许不是看不见,而是她不在意他是何表情,不在意他是高兴还是难过。
言梳沉默了许多,与宋阙记忆中的人完全不同,他记忆里的言梳不是个能守得住内心秘密的人,她向来有一说一,所有情绪都挂在脸上,所有心思都写在眼里。
若是以前的言梳,那一盘泡了盐水的野桃,或许早就已经见底,吃完了她必得凑上来皱着细眉对宋阙撒会儿娇,抱怨道:“太酸了,不过还挺好吃的。”
说完,还会歪着头与他甜甜一笑,杏眸弯弯。
她变了好多,宋阙心里有些发寒,又有些无措的慌乱感。
春城很小,街道里几个与客栈掌柜的相熟的妇人用过了中饭便带着小孩儿出来闲逛,丢着孩子让他们在街上玩耍,自己几个坐在客栈大堂里聊着闲话,小二还会给她们奉茶。
奉乐公主大婚的日子已定,那即将要入赘到大宣的邻国皇子逐渐于人前揭开神秘的面纱。
一名妇人道:“听人说那皇子长得的确很俊朗帅气,只是为人有些木讷,冷冰冰的,不笑也不爱与人说话,整日就坐着发呆,原先那两个还未许人家的公主对他亦有些相中,但现在看见他笨拙的样子,也打了退堂鼓了。”
“难怪邻国舍得将皇子送到大宣来入赘,原来是个头脑不灵光的,只可惜了奉乐公主,本来就不受圣上待见,如今还要嫁给一个傻子。”
几人说得有模有样,就好似那皇子正坐在她们面前似的。
言梳离那几人不远,听了一耳朵便摒除杂音,春城街小,实算不上繁华,人烟稀稀,落脚几日,她也失了看花的兴趣。
离开春城时,正是四月天,清明后的雨水多了些,山间尚有未融化的雪,山下却已经春意盎然。薄雨打湿路旁新抽的垂柳芽,小路不窄不宽,路旁的野草半人高,马蹄哒哒踏过留下浅浅的印记。
言梳坐于马上,给身下的小白马戴了一朵花儿,那花儿插在白马的鬃毛内,迎风摆荡,她见之可爱,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花瓣。
宋阙见她嘴角挂着浅笑,心内柔软地像是淌过一汪温水,他道:“那是连翘花。”
言梳在听见宋阙开口说话后笑容顿时收敛了,嗯了声算是礼貌回应,双腿却夹紧马腹与宋阙错开了距离。
方才流过宋阙心尖的温水骤然冰冷,几乎冻伤了他的四肢百骸,笑容还僵硬地牵扯着,拼命抵抗心尖上的疼。
被言梳插在白马鬃毛上的连翘花轻飘飘地落下来,掉在宋阙跟前,他坐于马上,盯着地面因薄雨打湿路地的黄泥水洼,明黄的连翘花就飘在上头,污了一半。
宋阙的指腹不安地搓了搓缰绳,摊出左掌使连翘花落于掌心,他低头以指尖擦去花瓣上的污水,等到连翘花干净了之后,他又把花戴在了自己这匹马的马鬃上。
连走几日,言梳没与梁妄联系过。
梁妄存世近三百年,从西齐开始直到现在大宣王朝,他对于人间何处精彩,何处安静应当了如指掌,但言梳与他并不怎熟,不过是两面之缘,还不到要主动联系他的地步。
只是言梳没想过,她没联系梁妄,却是梁妄率先联系了她。
青花镇只是言梳暂且落脚之处,时辰尚早,听镇子里的人说再往前走几十里便到了一处颇为繁华的城池,言梳在一家茶水摊前驻步,花钱买了一杯茶后稍作歇息,蓝冠白羽的绶带鸟便落在了她眼前的桌面上。
说起来,一切缘分的始末总是妙不可言。
眼前蓝冠白羽绶带鸟是只引魂鸟,名叫天音,世间引魂鸟众多,它们将凡人的魂魄带出痛苦,引入轮回,天音与寻常的引魂鸟不同的是,它只为道仙服务。
言梳不记得自己与天音有过什么渊源,它与她倒是很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