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生生又熬了两个多时辰,祥淑人终是将孩子生了下来,是个公主。
候在外头的众人无不松了口气,房中,太医终于能将额上的冷汗完全擦干了,行至屏风后,压着音向皇后禀话说:“淑人娘子此番虽是保住了性命,但伤了身,日后怕是……不能再有孕了。”
屏风后的几人都相互望了一眼。按理来说,祥淑人原是活不下来的,眼下能母女平安已是极好,日后能不能再生都不打紧。
但转念细想,她们心底又都生出一股子凄凉来。
宫里的嫔妃太多了。虽说皇帝宠谁多是凭着喜好,未必是冲着开枝散叶去,可这样多的人,除却顾清霜、盈兰这般极合他心意的之外,其余的于他而言都差不多。
既是差不多,他必定更愿意去选能生孩子的。
是以虽是膝下已有了个公主,祥淑人日后的日子能过成什么样,也不太好说。
于是就连皇后面上也不免僵了僵,继而微微颔首,道了句:“知道了。”
言毕她又睇了眼身边的宫女:“传本宫旨,祥淑人诞育三公主有功,晋嫔位,加容华份例。”
淑人上面乃是贵人,直接晋至嫔位,越了一级。又加了容华份例,算是额外的关照。
这样的口谕若从皇帝口中说出,便是实打实的殊荣。可经了今日这么多事,再从皇后口中道出来,便像是竭尽所能地再护她一把了。
皇后说完就立起身,看看她们,淡声道:“让祥嫔好生歇一歇吧。”
几人无声地垂眸福身,皇后便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先行离了殿。她们走出屏风瞧了瞧已昏睡过去的祥嫔,也都没说什么,一并走了。
之后的时日,宫中仍旧平静,只是皇帝冷落了皇后。不必多问也知道,是因祥嫔生产那日皇后抗旨的事。
皇后是个识趣的人,见状便索性去太后那里请了旨,道自己眼看着也要生了,不若先将宫权交由荣妃。太后点了头,但也直接将话说了个清楚,让皇后出了月子再自己料理宫务。
太后懿旨传开之时,顾清霜正在屋里读书。阿诗边焚香边锁眉:“皇后娘娘这样,怕是有些因小失大了。奴婢瞧着荣妃与她也不全然一心,她这般将宫权让出去容易,收回来可就难了。”
顾清霜笑着摇摇头,手里的书翻了一页:“她不是因小失大,是以小博大。她到底进宫晚,与皇上不甚熟悉,这回的事皇上有多不快也难以摸清。如若来日让皇上借着她生产之事开口收了宫权,收回来才真是难了。现下她这样自己先开了口――你瞧,太后娘娘这不就发话了?让荣妃等她出了月子就把凤印还回去,皇上倒也不好说什么了。”
赌太后的心思,到底比赌皇帝的心思要容易得多。皇帝在后宫随心所欲惯了,太后虽不理事心却如明镜一块,不会轻易让旁人压过正宫。
阿诗闻言锁眉想了想:“若是这样,倒是好多了。”
顾清霜不禁看她一眼,笑问:“你觉着皇后比荣妃强?”
“……也不是这么说。”阿诗边说边扫了眼四周,见没有旁的宫人在房里,才敢继续说下去,“若依从前,我都觉得荣妃也挺好,执掌宫权多年从未有过不公之事。但就祥嫔那日的情形来看,我倒喜欢皇后多些了。毕竟……”她咬一咬唇,声音放得低了些,“旁的不说,姐姐可是宠妃,指不准哪天就又有了,也指不准生产时会遇上什么。皇后那天能保了祥嫔,来日便也能保姐姐,可若换做荣妃……”
换做荣妃,那就说不好了。
这一点不仅阿诗这样想,嫔妃中必也有不少人这样觉得。这从近来大家愈发愿意去皇后那里走动便看得出来,而大权在握的荣妃处反倒有些冷清了。顾清霜一时也摸不清皇后这是另一桩以小博大,还是实实在在的善有善报。
一番交谈间,香炉中初燃的香饵味道散开,乍闻甜润,细嗅又多一点点若有似无的微苦。因着小炉就在案头,味道嗅来很是明显。顾清霜不自觉地抬眸,凝视那香炉里飘散的白烟须臾,问阿诗:“舒梨香?”
“是。”阿诗噙着笑应道,“前几日卫禀亲自去尚工局挑的,说这香闻着暖,正适合这乍暖还寒的时候。”
“是不错。”顾清霜点点头,又继续读起了书。心思却一转,回想起了祥嫔生产之日的一桩小事。
这日之后又翻过□□天,皇后便也到了临盆的时候。她与祥嫔一样都是在深夜发动的,嫔妃们却不敢像祥嫔生产之时一样睡到清晨再说,消息一出各宫就接二连三地燃明了灯火。
这晚皇帝是歇在了望舒苑的,闻得禀奏,二人就一并起了身。顾清霜梳妆更衣自是要比他复杂不少,更完衣刚要坐到妆台前,抬眸就见他已穿戴停当,便垂首福身:“皇上先去,臣妾尽快。”
“好。”萧致点了下头,就提步走了。御前宫人浩浩荡荡地随着他离开,房中顿时空了大半。顾清霜三步并作两步地到妆台前落座,嘱咐阿诗:“手脚麻利些。”
过了约莫一刻,她梳妆妥当,立起身,卫禀正托着几枚香囊进了屋来。
顾清霜路过他身侧时脚下未停,眼眸自托盘上睃过,留了句话:“这几个香囊做得不错,先交给小禄子收着,等本宫回来细看。”
言毕已迈过门槛,卫禀身为掌事自是要随着她去的,只得匆匆将托盘塞给小禄子,径自疾步跟上。
淑宁园里,皇后躺在床上,额上一阵阵躺下冷汗,忍不住的呻|吟声一阵阵从喉咙里渗出来。
隔着一层窗纸,她感觉到外头的灯火越来越亮了。但其实廊下挂着的灯就那么多,全燃明也不该这样亮,现下亮了这么多,可见嫔妃们正往这处赶,是近前侍奉的宫人手里提着的宫灯将外面照得亮如白昼。
人人都为她紧张着。身为皇后,她生孩子自是大事。
但正因如此才更让人不安。
她还记得祥嫔难产时皇帝的心思。若当时她没去,太医稳妥起见必会尽全力保孩子安康,祥嫔是可以舍弃的。
同样的事情若放到她身上,她贵为皇后自比祥嫔尊贵。可她腹中的嫡子,也会更尊贵。
近来想想这些,皇后就心神不宁。
腹中的搐痛骤然重了一阵,她叫了一声,手紧紧攥住床褥,呼吸也愈发乱了。身边的产婆见状忙劝:“娘娘放松些,莫怕,皇上已赶来了。”
皇后听完,只觉得更怕了。
院中,嫔妃们见过礼便安静下来,这不是上前邀宠的时候,每个人都守着礼数,眼观鼻、鼻观心地等里头的消息。来得早的如此,来得晚的也如是。顾清霜赶至后先向皇帝见了礼,又上前向荣妃与岚妃一福,便不再说话,静静候在一边。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过了子午,黑夜又幽长地延伸了许久,最终迎来黎明。
破晓之时,院子里终于有了些动静――苏醒的麻雀跳上枝头,嘁嘁喳喳地吵闹起来。除此之外,众人能听见的还是只有皇后痛苦的声响。
天光大亮,婴孩的啼哭终于撞了出来。院中诸人都猛地松了口气,顾清霜下意识地一抚胸口,才发觉衣衫上已然沾了一层晨露。
不多时,便见一宦官匆匆出来,见到皇帝便满面喜色地下拜:“恭喜皇上,皇后娘娘顺利诞育四皇子,母子平安!”
便将皇帝也气息一松,微微颔首:“朕去看看皇后。”
言毕他就进了殿。皇后听到他进殿的声响,只闭上眼,假作已经睡了。
她的情形其实比祥嫔要好许多,并未到筋疲力尽的份儿上,也不至于没力气与他说话。
她只是有些没精神去应付。夫妻情深的样子平日做做也就罢了,这个时候只让她愈发烦躁。
若按她自己的心思,她根本不想生孩子,至少不想这个时候生。
十六七岁,年纪太轻,风险太大。
她原本是盼着自己不能生养,便过继庶子为嫡子的,这在本朝也有先例。眼下的情形实在情非所愿,她只能庆幸自己生得还算平顺。
她闭着眼睛,听皇帝坐在床边问宫人话。
他无非是问问四皇子的怎么样,再问问她如何了,近来吃得香不香、睡得好不好?左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罢了,偏偏宫里个个都拿这些当回事,好像得了他几句关照就能得道升仙,答话的宫女一个个单听声音都在替她感激涕零。
皇后觉得无奈又好笑。若让她开口回话,她大概只想问他,早几天干什么去了?
她眼见着也要临盆,他为着祥嫔生产那日的事半个月没踏进淑宁园的宫门。
絮絮地问了一通,他总算表达够了关照,看一看正安睡的她,俯身在她额上吻了一吻,又与宫人说:“好生照顾皇后,朕晚些再过来。”
宫人们忙不迭地应下,接着便是恭送之声。皇后定着心又躺了会儿,浑浑噩噩地睁了睁眼,身边即有宫女上前:“娘娘?”
皇后皱着眉,声音听着虚弱:“投块帕子来,擦擦脸。本宫出了好些汗,睡得难受。”
主要是想擦擦额头。
随着圣驾离开,院中众人也三三两两地结伴散了。顾清霜来时坐了步辇,站了这大半夜,反倒不想再坐,只想走一走,活动一二。
采双便陪着她一道走,她心里兀自转着心事,走了大半路才发觉采双止不住地看她,偏了偏头:“有话?”
采双忙收回视线,低着头道:“宫中这下便有嫡子了。”
顾清霜点点头,嗯了一声。
采双哑了哑,便又打量起她来,她皱起眉,再度看过去:“有话就说。”
采双微微一滞,声音变得很轻:“臣妾只想……只想知道,娘娘是高兴还是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