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很冷。
在被抄家之前,林鸣从来不知道冬天这么冷。
那时候,冬天对他来说是庭前树梢的新雪,是书房里暖暖的炭盆,是饭桌上热气腾腾的暖锅,是雪地里盛开的梅花,是梅与雪交织在一起激发出来的诗情与快意。
现在冬天才向他展现出真正的面目——风里像是含着亿万根细针,不管他把那身单衣拢得有多紧,每一针都精准无误地扎在他的身上。
肌肤发麻,指尖僵硬,笔上了狼毫也在寒风中冻得梆硬。即使这时候有生意上门,他也没办法提笔写字了。
……要回屋去。
……不然会冻死。
脑子里有这样的念头,身体却像是和墙角冻成了一体,无法挪动分毫。
“我把你个不长眼睛的下流混账!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老娘这里是卖酒的!想找女人,有本事多寻摸几两银子去北里,没钱就自己睡自己,想来这里消谴老娘,小心老娘阉了你!”
一把嘹亮的嗓音划开冬日的寂静,声音又爽又脆,像一把清甜刮辣的槟榔果子。紧跟着一个男人逃也似的从一家铺子里蹿出来,蹿到巷边了,才站出脚,然后大骂:“大爷就是买酒的!你这克父克夫的小□□,光天化日,竟然勾引人——”
他的话没说完,铺子里便冲出一名女子,头上扎着蓝布巾,腰上系着蓝布围裙。
这围裙普普通通,寻常妇人几乎是人手一件,但如此寻常的围裙系在她身上,却勒出了一截极柔软的纤腰,布衣荆钗,难掩身姿妖娆。
她手里高高举着一支捣衣杵,朝那男子劈头盖脸一通狂揍。
“我叫你说!叫你说!狗张了嘴还知道看家,你长了嘴只会学狗叫!爹娘生你还不如生个胎盘!我要是你妈,生下来就把你溺尿盆,省得现在出来丢人现眼!”
她身段灵活,力气不小,那男子被揍得嗷嗷叫,骂都骂不出来,只想逃。她偏偏抓住了他不放手,一面打,一面高声向周围过路人等哭诉此人姓谁名谁,家住何方,如何调戏妇女。
又道:“街坊邻居行行好,我是寡妇人家,不敢惹事,若是此时放他走,将来还不知道要被他编派成什么样。还望哪位替我去他家传个信,让他家人来领,最好讲他父母娘子都喊来,让他们好好管教管教这王八羔子。”
小巷子冷清,巷口却是接连正大街,人来人往正热闹,周围聚满了人,都在看热闹,还真有好事的很愿意传这个信。
那男子本就被揍得想逃命,这会儿更是迫不及待要挣开,开始告饶:“姑奶奶,是我的不是,是我多吃了两杯酒,一时糊涂,你放我回家吧,我再也不敢了。”
“敢对老娘动手动脚,动动嘴皮子就想揭过了?我告诉你,门都没有!”女子道,“要么喊你家里人来领人,要么当着大家伙儿的面,给我磕三个响头赔罪,少一个都不行!”
这两条无论哪一条都能让这男子做不了人,他哪里肯?表面上苦着脸道:“好好好……”猛地一挣,甩开她便跑,瞬间钻进人群跑远了。
女子对着他远去的方向大骂:“有种别让老娘看见,看见一次打一次,打到你妈都不认识!”
人们眼见热闹看完了,也都散了,女子骂完歇了口气,回身的时候脚下差点儿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
是一块砚台。
大约是在她和那男子争执的时候被踢翻了,墨汁洒了一地,砚台上还多出了一道细细的裂纹。
她把砚台捡起来,给林鸣摆回桌上,“小郎君,对不住,定是那不长眼睛的狗东西撞翻的。”
冬天的寒意仿佛已经冻结了喉咙,林鸣没有说话。
同住在一条小巷,他认得她。
她是斜对面梁记酒铺的媳妇,听说娘家姓宋,因夫君身体不好,十六岁上便嫁过来冲喜,结果连房都圆,夫君便去世了,隔年公婆也因病亡故,街坊四邻都说她命硬,克死了夫家三口,是天煞孤星。
也有不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甚至打起了酒铺的主意,等到连人带铺子一起接收。
但宋氏以自己的泼辣给自己杀出了一条门道,又学到了夫家一手酿酒的本事,在这一带站稳了脚跟。
宋氏见他不说话,也没多说便离开了,片时复又回来,手里多了一小壶酒,一盘面饼。
“天冷,吃点东西暖暖身子,也算是我给小郎君赔个不是。”宋氏说。
林鸣依旧没有开口,宋氏也没有停留,搁下东西便走了。
酒是刚烫的,面饼是刚出锅的,皆冒着腾腾的热汽,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一道温暖的白雾。
冻在喉咙口的寒气仿佛被这暖意化开,变成一泡水,堵在胸口,再漫上眼角。
十七岁的少年,眼眶一阵酸热。
酒和面他没有动,放在了梁记酒铺的门口。
他读的是圣人书,知道非亲非故,男女授受不亲,且男女之间有大防,宋氏是豁出一身泼辣劲才换得一身太平,他不想给她惹是非。
更重要的是,有一样比酒和面更重要的东西,他已经收下了。
那就是勇气。
活下去的勇气。
——一个死了夫君与公婆的弱女子都能挣出一份鲜活的人生,他有手有脚,有才有学,难道还能在街头冻死?
从此以后林鸣照旧在巷口卖文,但已不再是终日等着帮别人写几封书信。有主雇上门的时候他便做生意,没生意的时候他便写自己的文章。
从前他要做诗文,须得焚上喜欢的香丸,再泡上一壶香茗,再谴开下人,以全诗兴。
现在,就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没有茶水也没有焚香,就在街口一方小桌上,他也能心随意动,以手写心。
家世落魄,世情困顿,小桌逼仄,但这又如何?
有一样东西永远不会受到局限,那便是一个人的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