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个儿小人手臂被缓缓抬起,似是拱手行了个礼,而后缓缓说道:“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矮个儿小人后撤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声音似是嗔怪,又不失严厉:“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布上一时静默,而后高个儿小人低下头,以袖掩面,不敢再看身旁人,只敢默默念叨一句:“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那话音刚落,闻瞻的声音便在江知宜耳后响起,“瞧见这些,是不是很庆幸昨日夜里临时改了主意?”
“那是自然……”江知宜终于腾出精力来回头看他,就要恭恭敬敬的道一声“多谢皇上今日恩典”。
她这微微一转头,带动披于肩上倾泻如墨的秀发,丝丝缕缕、纠缠不清,正缓缓蹭过他的脸。
闻瞻伸手去拨弄,长发在他手中穿过,如同手中握住的沙,一点点儿滑出他的手心,他突然觉得,江知宜正如这云鬟雾鬓一般,纵使他能暂握于手心,但终究会是一场梁上之梦。
他有些恍惚,再次伸手去抓落下的长发,却听屏风外演灯影戏的太监突然询问:“皇上,这出戏完了,您还想看什么?”
“什么都可以,我都喜欢……”江知宜率先开口,对着那太监回应,清脆的声音如清泉细流。
闻瞻却自顾自的摇了摇头,而后又意识到他在屏风后,那太监压根看不到他的回应,又慌忙出声道:“算了,今日就这样吧。”
第39章离王皇上一如既往的令人生畏
太监们应声不敢迟疑,慌忙又去收拾东西,一阵乒乓作响之后,殿内再次归于平静。
江知宜坐在玫瑰圈椅上,看着屏风外人影杂乱,又缓缓消失不见,最终恢复至空荡荡的样子,并无甚感觉。
左右自她进宫开始,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能有机会看一场灯影戏,都是皇上莫大的“恩典”,她还能再要求什么?
闻瞻的手覆在圈椅的扶手上,端着从背后轻拥她的姿态,突然没头没尾的问道:“你有没有想过,等朕年后放你出宫,你要做什么?”
江知宜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将后背微微前倾,拉开与他的距离后,有些垂头丧气的回应:“我这样的身子,能做什么?不过是和往常一样,缠绵病榻,等着有一日彻底结束。”
“就算宫中的太医治不好你的病,宫外自然也有人正等着为你医治。”闻瞻的手指在扶手上一下下的轻点着,似是不喜听她说这些话。
有人正等着为她医治,江知宜知道她说得人就是卫延,毫不迟疑的回应:“我说过,我不嫁给卫延,况且我这样子的人,还能嫁给谁?”
她如此果断的再三提起不会嫁给卫延,倒不是怕闻瞻因为误会会对自己做什么,而是觉得卫延在两人之间的纠葛中实属无辜,不该因为她模棱两可的话受到什么责难。
闻瞻明白她这并不是自贬,而是在为他的所作所为而愤恨,正是因为他,她才落入这样难堪的地步,再也没了与旁人鸾凤和鸣、举案齐眉的机会。
事实如此,他无话辩驳,只道:“有你父亲在,自然有的是好男儿愿意娶你,或许……或许嫁给卫延,也不错。”
江知宜不知他怎么能在改变她既有轨迹后,又平静如初的说出这些话,面带不满的反问“为什么我一定要嫁给谁?”
闻瞻被她这句话问得有些发懵,一时没反应过来,须臾之后方跟着重复了一遍:“是啊,为什么你一定得嫁给谁?”
对于这个问题,谁都没有再回应,闻瞻缓缓起身,不冷不淡的嘱咐:“申姜过会儿子会来给你施针,你收拾收拾准备着吧。”
江知宜知道她有病在身,怕是躲不过申姜的银针,颇为干脆的应了声“好”。
闻瞻轻轻点头,最后又望她一眼,见她虽然嘴上说好,但依旧坐在圈椅上并未动弹,也没开口催促,更没像上回似的留下看着,转身自顾自的出了长定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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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次看过灯影戏之后,闻瞻数日未再进长定宫,对于江知宜,他一时辨不清心头的滋味,只觉得有些事正朝着他不曾想过的方向发展,而这种改变,并非他心中所愿。
所幸当前正值年下,朝中事务繁忙,且封地而居的各地王爷,纷纷来至皇宫,需要他应对的人和事一波接着一波,压根没给他过多思索的机会。
早上刚下了朝,他便被李施告知,良州离王已到皇城门脚下,这会儿正匆匆赶至皇宫拜见。
对于这个二哥闻离,闻瞻并没有太多感情,其实只不过是见过几面的人,能谈得上几分温情?更何况他当年可是实实在在的夺走了本该属于离王的帝位,权势争夺之下,哪里还有兄弟之情?
虽没有兄弟之情,但君臣之礼倒是论的清清楚楚,离王自良州一路赶来,连歇脚的机会都没有,就得马不停递的先来皇宫拜见,得到闻瞻的恩准后,方可回京城的府邸。
进宫之后,离王随李施的指引进了正和殿,刚踏过门槛,便恭恭敬敬的跪地叩首,脊背却挺得笔直,不曾有万分弯折,抬声道了一句“臣问皇上安。”
闻瞻端坐于上,也不出声唤他起来,只等他完完整整的行完大礼,又在地上跪拜片刻之后,才缓缓抬手,示意李施赐座。
离王这才抬起头来,一张轩然霞举的面容,与闻瞻有三分相似,但除却这三分之外,便是丝毫不同的意味。
他眉宇之间少了些凌厉,清扬的剑眉下,是一双堆积着万般风流的桃花眼,眼尾轻轻上挑,是欲说还休的纠缠,薄唇总是微微勾起,带着随和温良的笑意。
李施弓腰奉茶,他抬手接过轻抿一口,一举一动之间,端的是霞姿月韵的姿态,自带帝王家的矜持贵重。
待喝过茶,离王方抬眸望向座上的闻瞻,声音轻缓、犹带笑意:“大半年未见,皇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威仪凛然,让人望而生畏。”
这话说得不但虚假,而且带有几分讥讽,他们上次相见,是在先帝将要崩殂的那夜,在那样的环境下,不论是谁,都沾不上威风二字。
两人当时共同跪于榻前,等着先帝传出最后一道圣旨,那时闻瞻虽已进宫许久,但与朱甍碧瓦的宫墙重仞依旧格格不入,他游离在这繁华之外,接过那道势在必得的传位圣旨时,面上并无太多的波动。
那样古井无波的平静,一直持续到先帝咽下最后一口气,依旧是无动于衷,仿佛紧紧握着他的手,在他面前渐渐逝去生命的人,与他压根毫无关联。
“是吗?”闻瞻见惯了他的惺惺作态,本不指望两人真能平和的诉说几句许久未见的感触,只是垂头睥睨着他,丝毫不见与他相熟的意味,顺着他的话回应:“这么久没见,离王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润而泽。”
闻瞻特意咬中“温润而泽”四字,是在说他一贯会伪装的平易近人。
离王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却并不在意,反倒突然勾唇笑起来,眉眼皆弯成新月的形状,面上又平添几分和煦,与闻瞻的锐利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他在宫中生活多年,各种场面话皆能信手拈来,这会儿自然也不例外,“良州与京城隔的远,臣在良州浑浑噩噩的过了半年,日日挂念皇上和太后娘娘,总盼着可以回京一见,好一续温情,今日才算是心想事成。”
闻瞻冷眼看着他,对他的“挂念”丝毫不为所动,言语之中极为僵硬:“早知道离王挂念京中,就该早早传信来告知朕,你毕竟是朕的兄弟,一个回京的恩典罢了,朕还能不赏?”
君为君、臣为臣,君臣之间,不讲兄弟情谊,做臣子的想要恩典,就得自己跪地来求,只要话说得好听,一个小小的恩典,随口便能答应。
这样的话说得太过直接,直接将两人君臣地位、高低贵贱彻底挑明,不留一点儿颜面,离王着实没想到,闻瞻还是同以前一样,不会婉转半分。
他的笑容霎时凝在面上,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能继续以微笑掩盖着落于下风的窘迫,接着道:“朝中事忙,想来皇上难以应对,臣怎可为着这点儿小事再让皇上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