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仪默然。
气氛烘托到这个地步,她倒是生出几分促狭之心,很想编造些骇人奇案来唬一唬这狂妄不羁的小侯爷。
不过薛放似乎也没把她的话当真,他慢悠悠地说道:“我的手上沾的人血握的人命,已经不知多少。不过就算是我,也没办法面不改色地去切开一个人。你知不知道你当时那样子,我真想……”
要是杨仪的样貌稍微地跟“威猛”或者“丑恶”沾上一点边,十七郎当时就要将她收拾了。
她那副比冷血屠夫还要冷血的架势,把见惯生死的薛旅帅跟隋子云都惊到了。
杨仪淡淡道:“这个不奇怪,旅帅是将领,是要上阵杀敌的,你只管杀而已。但大夫也是将领,不过是救死扶危的,关键在一个‘救’。但二者有一处相同之处,那就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薛放不由侧耳倾听:“何解?”
杨仪道:“旅帅的战场您自知道,但大夫的战场,是病者的身躯。只有将人体的骨骼构造,血液流转,乃至奇经八脉都弄得极为清楚,才……”
她突然停住了。
原来杨仪发现自己居然开始对薛放“侃侃而谈”,她懊恼地扭了扭自己的手:疯了,难不成是这两天没教孩子,竟对这位小爷开始说教了?
简直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也忘了避他锋芒的初衷。
薛放正听得兴头:“怎么不说了?”
杨仪只能再度转开话锋,含糊道:“我想旅帅还是养一养神,这对您的眼睛恢复也有好处。”
薛放道:“看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他坐着,却试着把双臂稍微一活动,“早知道今晚上我们同榻而眠,你也不至于白白把小圆儿惊醒了。”
杨仪觉着他是在说笑,认真看了他一会儿,到底没敢接这个茬,只说:“卯时了,再过顶多半个时辰天就亮了。”
薛放道:“那是再也睡不成了。你也不睡了?对了,你还没说你先前梦见什么就吓得那样。”
药罐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杨仪欲言又止。
她知道她梦见的是什么。
前世这个时候,她已经回了京内,而羁縻州郦阳县发生的这桩惨案,是伴随着薛放回京之后……她陆陆续续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郦阳县曹家的曹方回曹二爷,在残忍杀死一名女子后潜逃。
那是一桩悬案,毫无结果。
但是案情的种种细节,却是口耳相传,毕竟就算是在光怪陆离的京内,此案也着实太过骇人听闻。
一是涉及男女风月,本就引人注目。
何况案犯曹方回,是薛放交好之人,更添话题。
而让杨仪记忆深刻的,是这案子之中,除了猫儿将那惨死女子的脸啃噬殆尽这一点外,还有一点……
那女子,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此时杨仪很想问一问薛放,那曹方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而她又记得先前从魏村回来的路上,隋子云跟薛放禀告此时之时,十七郎曾亲口称赞过曹方回是难得的君子。
可是……犯下此等血案的人,真的会是什么君子吗?
或者说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衣冠禽兽,演技太佳,把薛十七郎都给骗了呢?
薛放没听见杨仪回答,却听见了黎明将至之前,远处的犬吠鸡鸣。
他能想象到东边的山巅上被即将踊跃而出的朝阳照的微红灿烂,明亮壮丽,可惜今日他是不能见了。
而跟那些相比,此事对薛放而言,让他更感兴趣的是面前之人。
他觉着很奇怪,自己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竟好似把杨仪难住了,他感觉得到她的心事重重,也许这噩梦,正是她无法出口的隐衷。
十七郎有些好奇,他觉着杨仪简直像是一个谜。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她一样的人,这样温吞绵密,一推就倒,而偏又有一丝令人无法忽视的柔韧之气。
跟快意恩仇如他正好相反。
“哦,对了,”薛放没有再等下去,而只道:“先前我没得空说,那……石娃儿的尸首,我已经明蓉塘的里正带人埋在了他们家原先的坟茔边上。”一并下葬的,还有圆儿的那长命锁。石娃曾用性命也要维护的东西。
杨仪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她圆睁双目看着薛放。
薛放听出她陡然吸气的声音:“那毕竟是个人,不好随意烧了。你说呢。”
他本来以为杨仪会一直沉默下去。
不料他听见了一声——“多谢。”真心实意。
薛放扬眉,却牵动眼底的伤口。
令杨仪没想到的是,薛放竟有这点慈悲心。
她以为他不会在意那件“小事”,事实上,虽然她也记挂过这件,可一连串迎头而来的事情令她无法分神,连她自己也是在硬撑着处理,却没想到十七郎居然……如此周全。
她跟石娃儿非亲非故,只是十分痛惜那可爱可怜的受尽折磨的孩子。
如今苗圆儿被成功救回,薛放又把他的安置在石家祖茔,至少,对那不幸的孩童而言,算是一丝慰藉吧。
小厮斧头在门内听了半天,没敢冒头。
直到看杨仪要去端药罐子,他才忙蹑手蹑脚地现身:“杨先生,我来吧。您歇会儿,看您的脸色也不大好呀。”
杨仪点头,挪步到了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了,回头看到墙角横七竖八的薄荷,随手摘了两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