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声“滚”只气势磅礴地出来了半边,剩下的便奇异的凭空消失。
薛放转身,却见身后站着的是也被淋透了的杨仪!雨水从她雪白的脸上滚落,像是一块玉被扔进了水中。
她显然被薛放那一声吓住了,双眼无措地望着他,透出几分恐惧。
薛放原本紧握的拳急忙放下:“你……怎么是你?不是叫你好生呆着?”他不知要说什么,好几句话一起跑到了唇边:“伞呢?”
杨仪听着他这一句句的,明白方才那声“滚”不是冲着她的,她的手摁在胸口,总算呼了一口气。
此时,薛放身后那些狄闻的近侍们,见状纷纷行动起来,他们毫不迟疑,动作利落,抬起担架奔向岸边。
薛放听见动静,忙要回身,杨仪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旅帅别去!”
“什么?”薛放惊疑地看她,想不到她会说这话:“你没看见他们想把韩青……”
“旅帅,你信我。”杨仪仰头望着他的脸,声音不高。
她的眼睛也被雨水打湿了,黑润润的像是大哭了一场。薛放迟疑地回头看了眼,正见到那几人冲到了岸边,将尸首向着河水之中抛下……
薛放本能地向着那边走出一步,只要他愿意,一百个杨仪也拦不住他。
但此刻,杨仪仅仅地把手握在他的臂上,就如同什么最牢不可破的羁绊,竟硬是让他无法忍心甩脱。
“你最好……”薛放咕哝了声,雨水从额上滑落,滑过双眼,也许还悄然带走了些别的,他看着杨仪,却最终没有说下去,而只是抬手挡住她的额头:“你简直叫人……就这么淋着,非得病一场不行!我不是大夫都知道!”
屠竹跟斧头两个,一前一后跑了来,前方领路的是豆子。
“先生,先生……”屠竹一边跑一边把手中的伞撑开,奔到杨仪跟前,将伞罩在她的头顶。
薛放把伞夺了过去:“赶紧带人回去,烧些热水洗个澡再喝点姜汤……算了,这不用我叮嘱,你是大夫你知道,总之先回去!”
杨仪不放心,虽说那边侍卫们已经在打扫现场,那原先堆叠在岸边的许多木柴,也给迅速地撤掉了。
“你、旅帅呢?”她问。
薛放眼神复杂:“我能怎么样?先前跟他们打是还能抢回来,现在扔都扔了,我总不能跳进去捞出来吧?再打也没意思了。”
杨仪道:“旅帅也湿透了,回去洗个澡吧。”
薛放无奈:“你还有心思在这里管别人,我又不是你这样的身子……”他呵斥屠竹:“赶紧带人回去!愣着做什么。”
屠竹忙拉着杨仪往回走,薛放看了她一眼,却大步走到戚峰身旁,不知他说了几句什么。
戚峰慢慢地去把那扔在地上的油纸伞捡起来,一直走到木亚跟佩佩身旁,他把伞递给木亚爷爷,自己将佩佩抱起来。
木亚爷爷望着因为下雨而越发奔涌的泸江:“就让他去吧。跟泸江的鱼儿一样,鹭鸟一样,守在这里,时时地看着咱们。”
戚峰吸了吸鼻子。
杨仪回到了房中。
屠竹叫了两个听差,让他们去准备一大锅热水,又叫弄姜汤来,一份给杨仪,一份儿给薛放。
杨仪确实是受不了这个寒气,进了房间便忙把床上的被子拉下来,裹紧了身子。
她在拼命的哆嗦,嘴唇原先就不算红润,此刻更变成了有点粉白的樱淡,雨打过一样的惨淡颜色,头发贴在额上,冰凉的叫人很不舒服。
幸亏屠竹手脚够快,两刻钟不到,姜汤跟热水相继送了来。
热气蒸腾,杨仪靠在浴桶边上,仿佛死而复生一样喘了口气。
身体舒服了些,脑袋也有空闲想事情了。走马灯一样,杨仪开始回想,从哪里开始呢……大概,是在狄将军卧房之中。
让杨仪在意的,是她无意中听见的狄闻跟近侍那几句语焉不详的话。
当时她还不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直到看见侍卫们要处置韩青的尸首。
杨仪才明白,狄闻当时跟近侍的话,应该就是在谈韩青。
可是,一具尸首而已,有什么了不得的,竟然还要秘密商议。
戚峰说的句句有理,这么寻常之人都明白的道理,难道狄闻不知道?韩青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养子,就算罪无可赦,但一死百了,至于非得叫他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太过反常了,狄将军。
当时近侍们抬着韩青的尸首往江边去,尸首的右手无意中自担架旁边露了出来。
隔得有点远,又下着雨,但足以看清那右手的大体情形。
比如有没有伤。
杨仪恍惚记起,韩青的手很粗糙,尤其让她印象深刻的是,在大和尚录奕被斩断头颅后,韩青带人前来,亲手捧起那颗头,当时他手上沾了头颅上的血,杨仪还以为是他的手受了伤,因为她留意到他手掌上有数处伤痕,后来才看清是旧伤而已。
杨仪心惊,她隐约感觉那不是韩青的手。
假如不是韩青的手,那么那尸首……
杨仪从来不敢揣测狄闻这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心里想什么,但是此时,她心中有个令人恐惧的猜测。
也许狄将军……
正在泡澡的杨仪,并不知道此时在精舍中,狄将军于病榻上见了京内来的兵部特使俞星臣。
俞星臣已经在外头除去了蓑衣,整理衣冠先忙行礼,又急慰问。
狄闻咳嗽了声,笑道:“主事远来,我却不能下地相陪,还请莫要以为我狄某人托大……实在是病来如山倒。”
俞星臣道:“将军切莫如此,我等远来,未曾提前派人禀告,还得请将军莫怪。只不知将军的身体竟如此,可好生看过不曾?真真叫人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