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蔡氏丝毫不惧,她俯身抓出另一把木剑,手仍在抖,枯瘦多斑,像是被风吹动的老树皮,“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用过的!”
“他们……”
“死了,都死了!”蔡氏手中的拐杖再次重重拄地,她把木剑也掼在地上,她抬头怒视眼前的郎君,“一个是北衙禁军,一个是义军,二十五年前就死了!”
玄明眉目间迅速掠过一丝惊诧的神色,旋即又恢复平静,密匝匝的睫毛垂落,眼瞳里倒映出地上已然古旧的刀剑。
蔡氏说的是前朝的事。
北衙禁军屯驻于宫城以北,保卫皇城,等同皇帝私兵,本该是千挑万选的精兵,前朝最盛时武家子弟都以能入其中为荣。但随着帝国的衰颓,宦官干政、兵骄将堕,到最后那几年,北衙禁军难以为继,甚至闹出了从民间强征的笑话,恐怕蔡氏的丈夫就是在那期间入军的。
而她口中的“义军”,则指的是北地独孤,旗上的名号自然不是这个,只是当时打着力挽狂澜肃清朝政的名头,一来二去在民间就传成了这样。
最后则是那个时间点,二十五年前,恰是独孤清闻领兵直入长安的时候。最后一搏,双方都损失惨重,或许这对父子死前还曾兵戎相见。
到底和他有些算不上关联的关联,玄明迟疑着该如何开口,蔡氏却又冷静下来,刚才那一场脾气耗光了这位老人不多的体力,她以拐杖为支撑,缓慢地靠在木架旁。
“你……”蔡氏连说话都有些费劲,浑浊的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仿佛短短一瞬又苍老了十年。她断续着说,“姓……独孤吧?”
第11章摸鱼如愿正在摸鱼
独孤明夷抬起眼帘。
“放心,老婆子可没那等读心的本事。”蔡氏浑浊的眼瞳里映出挺拔的郎君,而他的身影同曾经瞥见的人渐渐重合,“我记着呢,二十五年前,有位将军从这门前过去,骑着高头大马,披着银甲。那时候这地方还是个有人气的村子,村里大胆的新媳妇都跑出来看他。也真是怪,命都要没了,倒还有心要看一眼漂亮郎君。”
独孤明夷了然,再度垂落睫毛:“或许是我的父亲。”
“那你的出身可真是好啊,不在宫里住着,跑到我这破茅屋里来做什么?”遍布脸颊的皱纹变动,在蔡氏脸上挤出个冷笑,但她不再是当年那个能忍住悲痛送丈夫和儿子离去的年轻女人,和憋在心里的怒气一同发泄出去的,是她屈指可数的精力。
她不再有刚才的力气发怒,就像她现在看一眼地上的木制刀剑,都要害怕走动时不慎踩在上边崴脚,得喊人来帮忙搬回原处。
“不是你的错……和你没有关系。都过去了,早就过去了……新朝有什么不好的?有个狗窝住,有口糠吃,也比兜里揣着这条命,可能稀里糊涂就没了要好。”蔡氏靠着木架,迅速地衰颓下去,从枝繁叶茂能以枝条刺死路人的大树委顿成行将枯萎的藤条,“大明宫里住的皇帝,姓李还是姓独孤,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有什么关系?”
她握紧拐杖,手肘撑在木架上,颤巍巍地站起来,眉眼间的倦怠藏都藏不住,“去吧,你的心不在这间破屋,去找……”
她想让他去找如愿,然而还没吐出女孩的名字,在蔡氏模糊的视野里,独孤明夷稍掀起衣摆,膝头触及木板。
茅屋古旧,地板再是仔细擦拭也兜不住时刻从屋顶飘落的灰尘和草屑,划痕遍布的地板上浮着层薄薄的灰尘,年轻的摄政王就这么跪坐下来,坐在尘埃之中,坐在乡间漫布的土腥气之中。但他的仪态很好,是尚仪局里最苛刻的女官也挑不出错处的正坐,拢得身上灰色的布袍如同广袖华服。
“我知天下苦厄,也知旁人的安慰终究无用,我此刻所说的话于老夫人听来,或许正是如此,徒增痛苦与怨恨而已。但是,”独孤明夷停在转折处,向着这位在长久的时间里独自吞咽苦痛的老妇人低头,致以本不该由他来承担的歉意,“令天下安宁,令万民有所,”
他再次停顿,以议政时该有的姿态缓缓抬头,飞舞着尘埃的阳光一寸寸照出那张端丽肃穆的脸,“正是我等自北地入长安的缘由。”
蔡氏一怔,眉间的结缓缓解开,她没有回应,只说:“去找如愿那丫头去,她要是摸鱼,铁定在南边那个溪口。摸什么鱼,是玩水去的吧……”
说的话不太好听,语气里却是长辈常有的那种稍显别扭的亲昵,独孤明夷起身,为自己寻求一重保障:“元娘子并不知我的来历,还请老夫人体谅,不要告诉她。”
“知道,你还要靠她带你去见工匠和农户,见那些官死死捂着不肯给你看的东西,姓独孤的都好手段啊。但她怎么会和姓独孤的混在一起,还带到我这里来呢。”蔡氏低声吐出了意味不明的一句话,摆摆手,“去吧,别杵在这儿了。”
独孤明夷没有反驳,也没有追问,将要转身,一直压在心底的东西却反扑上来,他僵了片刻,最终屈服于那点深埋于心的东西:“老夫人,我还能问一个问题吗?”
“这倒新鲜,宫城里什么没见过,偏要来问我这种乡下婆子。”蔡氏嗤笑,“问吧。”
独孤明夷闭了闭眼,怀着些许折磨他多年的忐忑,他轻声问:“您曾见过我父亲,那我同他,样貌相似吗?”
蔡氏一愣,对着独孤明夷缓缓眯起眼睛,视野挤压,他的面容反倒清晰起来,显露出如同烟云的眉眼。
她确实见过独孤清闻,即将取得天下的青年将军纵马踏过土路,身上的银甲轻铠闪闪发光,挽着的大宛马也闪闪发光,何其意气风发潇洒恣肆,二十五年前惊鸿一瞥,都能让蔡氏记到如今。
她记着那长相,但先前对着独孤明夷贸然开口,其实是怒气高涨时的冲动,只是见身形相像,模糊的五官有些相似之处罢了。现在这么近,仔细查看,蔡氏又发觉不同之处。
论五官,或许是肖了母亲,独孤明夷更端丽精致,即使是最为相似的眉眼,给人的感觉也完全不同。做父亲的是酒洗的刀剑清光,直逼来人的瞳孔,刹那欢愉刹那惊惶全在他流转的眉目之间;做儿子的却是大雪初霁冰花犹在,让人自惭形秽不敢上前。
“……不像。”蔡氏得出结论,摇摇头,“一点儿都不像。”
……果真如此。
听到的依旧是多年来一如既往的答案,独孤明夷低声:“我明白了。多谢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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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愿正在摸鱼。
摸鱼的地方是溪流入河处,清凉的溪水哗啦啦地涌入尚且不算宽阔的河道,她脱了鞋袜下水,两条袖筒卷起,裙摆掖在腰间,阳光从她身上倾泻到溪水里,粼粼的溪流倒映出流动的人影,从发丝到指尖都闪烁着波光。
遥遥地看见玄明,她还能高高举起手臂,一面晃出一片白得扎眼的虚影,一面粲笑着招呼他过来,差点在水里蹦起来:“道长!这里这里!”
玄明匆忙过去,看见溪水才发现她居然把裤管也卷起来了。
柔软的布料堆叠在膝头,底下是两条白皙的小腿,女孩纤细修长的腿浸在清澈的溪水里,连脚背上不明显的青紫色脉络都清晰可见。如愿踩着溪底的白沙和卵石,每走一步都在白沙间留下一个很快被溪水抚平的脚印,凸起的踝骨则在水流间轻轻抽动,让人想试着用手圈一下,摸摸是不是只有一握,又是不是被溪水冲得温凉。
偏偏她浑然不知,大喇喇地露着细白的小臂细白的腿,只顾低头看溪水,偶尔弯腰在石缝间摸两下,懊丧于一无所获的竹篮:“没有鱼,连小石蟹都没有。”
玄明移开视线,喉咙有些发紧:“上来吧。溪水寒凉,泡太久料想不太好。”
“这是什么老医师的口气啊?”如愿听了只觉得好笑,乍一听还以为到了什么药铺,把脉的老医师须发皆白,且背后还得挂几个“悬壶济世”“杏林圣手”云云的锦旗。
但她确实打算上岸了,空篮子往溪边一放,拽紧裙摆,一条腿直接踩在岸边,留不住的水珠顺着肌肤向下滑,打得岸边的草叶倏忽摇晃。
玄明猛地背过身。
如愿反倒被他吓了一跳,另一条腿卡了卡才跟着踩上来,她看看他的背影,再低头看看自己,迟疑着提出个猜测:“您该不会……害羞吧?”
玄明不语,只抿了抿嘴唇,齿关咬合,弧度优美的颊侧勾出个角,一点红晕悄悄攀上他的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