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字文,识字。别的没有了,先生说暂时不学别的,别的以后再学。”
“不学《女诫》?”
“不学。”阿蘩鼓了鼓脸颊,“元先生说没什么好教的,等以后识字了再看,想看就看,不看就不看。”
“是她会说的话。”独孤明夷简直能想象出如愿说这话时的语气神态,忍不住稍抿嘴角,笑意更深了些。
“你和她很熟悉吗?”阿蘩隐约听出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越发好奇这个突然出现的郎君,犹豫许久,低声问,“你……是不是元先生的夫君啊?”
第67章拂面把你推下去
独孤明夷心念一动,解释的话将要到嘴边,却有一点私心反涌上来,硬生生让他多加了两个字:“……暂且不是。”
“那以后才是?既然都要是了,怎么还分以后还是现在……”阿蘩对这个高挑漂亮还会诗书的郎君颇有好感,信了又不太懂,抓抓头,“阿娘说本来不让我念书的,想着识几个字,能嫁更好的人家,才挤出钱送我来。元先生就读了很多书,如果我像她那样读书,也会嫁你这样的人吗?”
“不是。”
阿蘩一愣,傻愣愣地扬起头,身前的郎君却果断地屈膝半蹲下来,让她的视线一路下滑,直至恢复平常平视的高度。她呆呆地眨眨眼睛。
“错了,读书不是为了嫁人,不是用以衡量的筹码。等你长成,读了足够多的书,会有诸多的郎君慕你的才华前来求娶,但姻亲终究只是锦上添花,使你出彩的是你读的书,不是你会嫁的那个人。也许那时你不再想成婚了也未可知。”独孤明夷同样注视着眼前的女童,眼神和语调一般温柔,他轻柔地抚过阿蘩毛茸茸的头顶,“另外,我也算不上什么好人家,只是……”
身边突然多出草叶被踩倒的声音,阿蘩迅速转头,正对上如愿的目光,双方同时瞪大眼睛。如愿还能及时把声音憋回去,阿蘩脱口而出:“元先生?!你怎么……”
后半句话被如愿直接用手捂回去,她扭头看看庭院里姑且还风平浪静的景象,再回头时眉毛眼睛一团皱,另一只手竖起的食指反复在唇边比划:“嘘!别出声,被孔先生发现,我就完了。”
阿蘩看看满脸纠结的如愿,再看看边上已经起身的独孤明夷,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连连点头。
“我带他进来的事,可别说出去啊。”如愿指指乖乖站到一旁的独孤明夷,得了阿蘩接连的几个点头,才松开虚捂在女童脸上的那只手。
刚松开,她又皱眉,原地兜了两圈,狠狠一咬牙,“算了,还是去说吧,大不了我挨一顿骂。千万记着,要是在女学里见着陌生人,不管是谁带来的,不管怎么和你说,都得立刻和几位先生说。记住了吗?”
阿蘩点点头:“记住了。”
“还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没有就回去吧,等会儿孔先生要点名了。”
“没有。”阿蘩摇头,确信如愿没打算说别的,一扭头钻入草丛,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小小的身影从另一头的造景草木间钻了出去,大摇大摆地混入了正在玩的同窗之间。
“……跑得倒是挺快的。”如愿抓抓脑壳,目送着阿蘩随着同伴一道回屋,忽然一拍大腿,“哎呀,我忘了说她了,怎么这么大的胆子就敢乱跑。”
“下回再提也不急。”独孤明夷轻声开口。
“不行,这回是当场抓住,说她也有底气。下回就是随口提起,反倒显得我胡搅蛮缠爱翻旧账。”如愿气势汹汹,“太吓人了,这么乱跑,在女学里倒还好,在外面绝对不行。万一有个好歹,我能气死悔死。”
“你少时不乱跑吗?”独孤明夷幽幽地问。
“我……”如愿一噎,顿时漏气,“我那是有师姐带着,师姐让人送命比救命快,再不济还有个师姐夫,不会遇上什么危险的……”
哼哼唧唧辩解了两句,她忽然觉得不对,掀起眼帘,果真看见一张盈盈含笑的脸。察觉她的视线,独孤明夷也没收敛,只稍稍抬袖遮过口鼻,露出如同烟云的眉目,舒展的眉眼间笑意丝毫未减,显得更美,看在如愿眼中就更嘲讽。
偏偏她自己也心绪万千,回想一路至此的事,从她无意间开口得来的那枝桃花,再到窄巷里重击在独孤明夷背部的那一下,那么多的事情混在一起,恨极怨极,又爱极念极,既舍不得打他骂他,又不想轻易再次握住他的手。
思来想去憋了半天,如愿干脆重重瞪了独孤明夷一眼,从鼻腔里喷出个气鼓鼓的“哼”字。
“是我的错。不是笑你,只是觉得你纠结这些事的模样可爱。”独孤明夷咳了一声,率先低头,拢在袖中的指尖轻动,讨好似地去勾她的袖口,“十二月初七,是我的生辰,照例会设宴,你愿意来吗?”
“不给你抓。”如愿迅速抽手,背过身,不说话了。
独孤明夷讨了个没趣,讪讪收手,看着如愿的背影,沉默地等她回心转意。
一时无话,只有在草木间穿梭的风,吹得因寒冷而枯焦的草叶窸窣作响,割在脸上如同细刃的短刀。
半晌,如愿转回身,闷闷地说:“我会来的。”
独孤明夷霎时欢喜起来:“我……”
“先不要说。”如愿直接伸手虚压在他脸上,“再想想,想清楚你要和我说的到底是什么。我想在你生辰那天听到。我也会想清楚,我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她注视着眼前的郎君,定定地看进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直到话说尽也不移开视线,只有手往下撤离,指尖无意间擦过他的嘴唇,留下一点捉摸不清转瞬即逝的痒。
独孤明夷一把抓住那只手,在如愿诧异的目光里微微低头,极轻地吻在她指尖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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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的效率极高,如愿回府没多久,生辰宴的请帖就到了她手上。林氏觉得怪异,有心想问清到底怎么回事,但几月来的奇怪事情一件接一件,想问都不知道从何问起。
最终还是作罢,只能全看天命还有如愿的意思,任由她在十二月初七当日收拾得漂漂亮亮,和父母分道前去赴宴。
闷在家理了几天思绪,如愿入座时四平八稳,甚至还能隔着重重桌案,混在同席的贵女间遥遥地欣赏设宴的主人。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独孤明夷穿礼服,黑衣金冠,威仪赫赫,看人时冷冷淡淡,山水烟云尽在眉目之间。至于他的目光,自然是投不到下座的,如愿托腮欣赏了一会儿,估摸着差不多,起身悄悄离席,转头往外走。
一路走到宴厅所在的院门处,将要跨出月亮门,如愿脚步一顿,腕上果然多了股力度,由袖口兜起,拽着不让她再走。
抓着袖角的人呼吸略有些不稳,显然是急匆匆追来的:“为什么现在回去,是不想见我吗?”
“没有,我只是想透口气,厅里人太多啦。”如愿轻描淡写,“不过,就当是我使小性子吧,如果你不来找我,我就真的回去了。”
“我知道你在哪里,只是毕竟在宴上,不好过多地看你,恐于你的名声有损。刚才见你不在,我立即寻了理由出来,这才追上。”
“让殿下多看两眼怎么会损名声,先前我听同席的娘子们闲聊,有些特意打扮,就想让你多看两眼。”如愿晃了晃手腕,带动仍拽着袖口的那只手左右晃动,她故意鼓了鼓一侧的脸颊,又乜他,“盯着来赴宴的娘子看,分明是损你自己的名声。”
话中有套,独孤明夷被调戏得面上微红,看她不是,不看她也不是,隔了一会儿,低低地说:“……我不看别人。”
如愿反倒一愣,下一瞬没忍住笑了出声,脚跟用力,整个人转向独孤明夷,朝他绽出个明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