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跃过餐桌,投向对侧。他的哥哥,那个软趴趴、羞羞脸的哥哥,还是被绑在那台奇怪的黑椅子上。那双手,那双畸形的、可怕的手,像缺了腿的死章鱼,被难看的黑色手套罩着,搁在桌上。那只右手又大又薄,从来都张不开。在那没用的掌里卡着的,是一只勺,是他梦寐以求的勺。
凭什么?
凭什么哥哥可以用勺?
哥哥那么大,凭什么可以用勺?
双目一瞪,双手一挥,下巴一扬,小孩儿的控诉开始。
不要筷子!
哥哥,没用,筷子!
小予不要筷子!
小嘴被迅速捂上,秦妈猛地转头,望向秦尔。眉心紧蹙,双唇紧抿,圆睁的美目里满是慌张与抱歉。
瘫痪多年,秦尔所有的无能为力都是藏不住的缺陷。小孩儿只是在直白地陈述事实。这平平无奇的几句童言却令他最亲密的家人、最暖心的母亲对他露出了最疏远、最客套的表情。
有什么错呢?
他的弟弟本就无错。
他的妈妈也大可不必对他表示抱歉。
扯着浅色的唇,秦尔抬眼,面带浅笑,妈,没事。
一向温柔慈祥的妈妈竟然对他动了手!小孩儿怒张的瞳迅速溢了泪。
讨厌!
讨厌!!
真是,讨人厌的哥哥呀!
松开小孩儿的嘴,秦妈低头,略显无措地避开了大儿子的视线。
嘴被释放了。鼓着腮帮子,小孩儿屏气,暗自蓄力。
他小,但他不瞎。爸爸和林大哥哥总从哥哥房里拿出沉甸甸的黑色垃圾袋,那从袋口冒出来的,白花花、臭烘烘的东西,他认得,那是他早就戒掉的纸尿裤。
小孩儿的大脑最最简单。小孩儿的反击最最直接。
再张口时,他甚至没有任何磕绊。
小予不用裤裤!哥哥用裤裤!
哥哥尿床!
哥哥笨笨!
秦尔臭臭!
奶唧唧的嗓音化身火辣辣的弹,炸出了血淋淋的伤口。
伤残的期限是无限。瘫痪已成事实,无法逆转。不便已成现实,无法逃避。他人的小心翼翼、他人的避而不谈、他人的特别关注,总被他笑着,归为毫无必要的过度保护。
三年,三年了。他和这具瘫体已经相处三年了。
他以为,他早已足够坚强。他以为,他早已坦然接受。
可这一切,只是他的自以为。
原来,保护并不多余。
最腌臜的无力被他的亲弟弟喊出口的瞬间,他想逃,他只想逃。他是一个自以为是、只懂纸上谈兵的傻子,直面炮火的此刻,他只想懦弱地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秦尔笨笨!
秦尔不用筷子!
小予不用筷子!
小孩儿的嘴还在张张合合,他的爸妈却无法及时做出反应,只愣愣地、尴尬地看着这位受害者,看着他们的另一位孩子。
孤立无援时,有温暖的东西碰到了他的腿。浅麦色的大掌绕开轮椅扶手,在桌下,搭上了那条无知无觉的瘫腿。
感知平面以下的触摸他无法感受,感知平面以上的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
嘘。
收回左掌,食指抵唇,阿拉斯加犬暂停了小孩儿的输出。丢下手里的黑檀木质筷子,拿起桌上的白色印花瓷勺,舀一勺米饭,塞入口中,阿拉斯加大口咀嚼。
吞下口腔中的食物,钱途亮吸气,眯眼扬唇,换上轻松的笑容。
又黑又亮的小狗眼盯着桌对面的小寿星。
他说,
亮仔哥哥也笨笨。
等小予学会了,可以当哥哥的小老师吗?
呀!被保护的感觉真好!
呀!能保护秦尔的人,一直在他身边呢!
第74章
二零二三年二月五日,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
22:02
俞宙鑫系第一美楠:小师叔,下班了吗?
22:16
小师叔:下班了
22:16
俞宙鑫系第一美楠:抬头
身高腿长的少年立于超市出口对侧,站在客稀的炒牛肉面店前。黑色牛仔外套,白色圆领卫衣,卡其色工装长裤,黑曜石北卡蓝AJ1。今晚的少年依旧清爽、青春与健气。
不再是文字,而是活泼的呼唤。抬起左臂,挥着左手,俞鑫楠喊他,小师叔!
开口哈出的白汽模糊了俞鑫楠的脸,也模糊了贺闻佳的眼。
近了,更近了,俞鑫楠靠近了。大大的左掌快要贴上他的脸,晃着手,少年又唤了一声,小师叔。
怎么又不拉拉链?
俞鑫楠的嘟囔很轻,他听不清。俞鑫楠的动作却为他加了注释。
不锈钢保温桶的提带滑向右腕,俞鑫楠伸手,揪住小折耳猫的羽绒服衣摆,合拢,扣紧。右掌一扬,他轻而易举地为小猫拉上了外套拉链。
那条贺闻佳独自斗争了八年,尝试了千万次,还是无法用一只手拉上的拉链。
拉头被拖至最高点,蓬松柔软的衣料抵着贺闻佳尖尖的下颌。
棕黑色的眸盛着笑意,漾着水波。微低下头,穿着单薄牛仔服的俞鑫楠望着被厚实羽绒服包裹的贺闻佳。
问,你冷不冷?
这一句,他听清了。听力缺损的耳是缺爱的傲娇鬼。暖心的问候是示好的胡萝卜,是卖乖的棒棒糖,是这双耳渴求已久的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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