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归 !
老种的行辕,同样也安在了残破的燕京城中。对于老种姚古杨可世等西军重将,萧言再怎么装跋扈也不敢让他们居停于燕京城外密布的各处大营当中。
西军上下,说对萧言举动没有暗中憋着一口气那是假的。老种此处行辕,西军动用了大量人力物料,同样也是满燕京城的搜刮,这处征用的前辽不知道哪个王公贵族的残破宅邸,整治得比萧言的衙署还要富丽堂皇,甚至派出四厢旗牌赶回了宋地采买各种陈设,连行辕中的下人使女都是从宋地运过来的——西军家底实在比萧言厚得多,这种百年将门集团的根基,萧言拿出吃奶的气力也赶不上。
不过老种岁数实在是大了,虽然这处宅邸整治得精洁,连花园都收拾整治起来了。老种却难得在宅邸里面转转,看上几眼。西军各处大营也少去,整日就在地龙烘得暖暖的书房花厅卧房里面打转,轻易不出来见人。和萧言那次一会之后,更是推脱说有小恙在身,西军几员重将几次求见都给老种挡在了门外,谁也不知道这位老种相公是真有病还是假有病。
老种这么沉得住气,西军诸将却是沉不住气了。汴梁传来的消息很不好,童贯一系得了这么一个机会缓过气来,反手就要收拾燕京这边。虽然主要对着的是萧言这支力量,谁知道会不会牵连到西军,如果有所牵连,这牵连到底有多深!
现在西军如何做为,要拿出一个准定主意来。是死报萧言到底——等于也是萧言顶缸到底,和童贯一系扯破脸闹上一场。抑或是干脆反手就将萧言卖了,从这场风波里面脱身。总得要有个说法,虽然西军里头拿主意的是老种相公,可诸将的一家一当都在西军里头,老种相公也总得听听大家的意思罢!
更不用说,老种那日屏退众人,和萧言密议许久。出来就托病在自己行辕里面不见人。大家也都关心,老种相公到底和萧言商量些什么!
这几日里头,大家找不到老种,就找上了姚古。在姚古行辕密密的商议了好几回。诸将的意见还是丢开萧言居多。西军虽然是百年将门集团,但是也都是百年来给文臣士大夫来回的整治压制习惯了,这次汴梁文臣士大夫又开始动手,下意识的就想朝回缩头。汴梁要整治萧言,总不可能丧心病狂到连西军一起收拾了,到时候还指望谁来打仗?只要大家立场坚决,将萧言卖一个彻底,总算是对这位文臣士大夫有功。复燕头功不指望了,辅佐的功绩估计还是跑不了,就算有一部留戍燕云,其他人马差不多还是有归乡的指望。
要是跟着萧言一直到底,死撑下去。汴梁老公相毕竟还不在台上,谁知道西军命运,将会伊于胡底!
带着这样的共识,还有西军将门集团的请托,姚古再度找上了老种相公的行辕,这次姚古的态度坚决了许多。门政继续说着老种相公告病的话,姚古就坐在了老种相公行辕门口,亲卫们也一概下马等候,数十人默不作声的在行辕门口站立,不等到老种相公会面,此次姚古绝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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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晏,你这又是何苦?老头子病重,正准备上表,辞了现在的职位差遣,回乡荣养去。燕云事定,算是了了某等大宋武臣的百年心愿。身为大宋一将,居然可以安坐燕京城中。人臣至此,至矣尽矣,还希求什么?”
姚古在行辕外面,并没有等候多久,老种就派人将他引了进去,直到老种的书房。一进书房,就看见老种一脸倦容的拥裘倚在一张胡床上面,胡床之侧,散乱的放着几本书,上面密密圈点,笔迹犹新,看来就是这几天静下心来细读的结果。姚古本来心中有气,西军前途莫测,汴梁风云朝北卷动,老种相公你还有心思看得下书?
不过看着老种拥着厚厚的皮裘,衰老的身子显得更小,一脸倦容的似乎连起身的气力都没有。姚古心下又软了,不作声的就朝老种行礼。老种微微抬手示意姚古坐下,一开口就说出了这么句话!
姚古一下又站了起来:“老种相公,何出此言?两年前西军菁华四路出于陕西,现在环庆军一路已经算是全军覆没,俺们这三路也多有损折,当日十余万西军儿郎,现在还剩不过半数!远戍两年,前途莫测,没有老种相公居中坐镇,俺们还指望谁去?”
这句话的确是姚古的心里话,西军诸将,谁不是老种看着长大,一手一脚的提拔上来的?西军诸将说实在的资历差不多,都是世代将门,西军内部也各有各的势力。谁能服谁?就是老种弟弟小种相公,性子比起老种来骄傲冷淡了许多,而且长年也最多执掌一路,他要接替老种位置,都不见得人人心服。更不用说姚古自己了!
放在往日这还没什么,偏偏现下是如何局面,怎么架得住老种撒手不管?
不论老种这句话说得是真情还是假意,姚古都有些急了。站在那里看着老种,脸都涨红了,恨不得拿自己身子和老种换了,还一个当日在西垂英姿勃发,能骑劣马开硬弓的种师道回来!
老种淡淡一笑,微微抬头,目光回顾,示意了一下自己:“希晏,你瞧瞧,我这身子骨还成不成?在这里挨着,就是短命的下场,回到老家,说不定还能多挨几日。你总不想我死在北面,一把骨头还要盘几千里才能归乡罢?”
姚古脸涨得更红,半晌只憋出一句:“老种相公,你就舍得西军?”
老种冷淡的笑笑,眼神当中仿佛对西军的半点眷恋也无:“某现在还能派什么用场?北伐以来,你们说要生分环庆军,某就生分了。对环庆军应援殊少,几场大战,环庆儿郎十不存二三。你们说远远的避开燕京,任刘延庆和萧言打生打死,某也就从了大家的意思。结果燕京是萧言拿下来了,要是燕京是某等拿下的,以西军根基,现在还用动这些心思以图自保么?北伐以来,因为念着大家都是远戍,怎么也要顺着大家意思,将西军全须全尾的带回去,某哪里还拿了什么主意?你们的主意不是拿得很好么?少了某一个老头子,还怕什么?”
老种说话声音中气不足,一番话说得极慢,姚古在旁边听得脸皮红了又青,青了又红。半天则声不得。北伐以来,老种的确是多半都顺着他们的意思,他们是底下实际带兵的人,他们不愿意力战,老种有什么法子?可是现在,在应对汴梁上头,老种的身份地位,就是一个巨大的保护伞,也是将西军捏合成一个整体的唯一人物,这个时候又怎么离得开老种?
老种微微示意一下胡床边不远的书桌,上面正摊着几张书简,墨迹淋漓,多有涂抹痕迹,不知道是在起的什么稿子。
“......这是某告病的奏折底稿,这几天都在弄这个,老是弄不完。舍不得西军啊!可是又不得不丢下............既然出不了什么气力,还摆在那里碍眼,不自己求退,还能做什么?你们又不想死战,又想全功名富贵,某实在无能为力............西军也应该是你们的西军了,我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在里面搅合些什么?师道恐怕还不想退这一步,将来我不在了,大家念着某的老面子,他脾气盛一些,大家多让一步,也就是了............好歹还我们兄弟两个白发老头子一个善终............”
老种说得动了感情,语调都有些唏嘘。姚古再也听不得了,扑通一声就直挺挺的跪了下去:“老种相公,再恁的说,要俺们西军全军将领,都跪死在你面前么?俺们惭愧,强得西军到了现在这般不尴不尬的境地,正如子女闯出了祸事,总还得长上来收拾弥补。但求老种相公看在西军尚在燕地数万儿郎的面皮上,不要再说这等话了罢!老种相公但有措置,俺们怎么敢不从?谁再敢嘀咕些什么,俺第一个就收拾了他!”
老种默然不做声,看着姚古跪在那里,大声回话。恨不得将自己心肝都掏出来的模样。沉默少顷,老种才淡淡开口:“............希晏,本来你今日求见,你们商议的到底是什么盘算?”
姚古迟疑一下,才咬牙道:“俺们那点盘算,无非就是弃了萧言,干脆和宣帅一系再站成一气!童宣帅也知道萧言此人飞扬激烈,手段也不少,神武常胜军现在更是实力不弱。在燕云之地还得了地利——少不得有借重俺们西军处!只要和汴梁来人谈好了价码,未尝不能再翻转面皮............说不定还能大部归乡!俺们西军的根在陕西诸路,离了陕西,实在是使不出气力,再这么下去,说不定就要折腾光了!”
老种听完,不过一笑,朝姚古抬抬手,示意他起身坐好。在胡床上老种也坐直了身子:“那咱们西军,就少不了一个三姓家奴的名声了............如此反复,谁还敢真正信任某等西军?坐拥强兵,却反复无偿,随时可以站到朝中哪一个派系哪里去,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将咱们西军分化瓦解到底,这才是安心的盘算............弃了萧言,某等又能支撑多久?”
姚古苦笑:“老种相公,那又能如何?国朝以文驭武百余年,俺们还能对着干不成?当年西贼强横的时候,俺们得用,谁也不敢轻易削弱俺们。现在西贼弱下去了,俺们不值钱了,调出家乡,看着就没了一半!只要能回家乡,俺们在陕西百年经营,总还能有些应付的手段,总好过现在这般不上不下!”
老种目光悠远,低声只说了一句:“没了西贼,还有东虏............”
姚古浑身一震,看向老种。老种也迎着他的目光,低低问道:“希晏,方今天下,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