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归 !
“先生救我!”
随着一声悲呼,接着就见穿着素袍的赵楷,已经深深一礼到地。往日这位风神如玉的三大王,这些时日下来,已经憔悴得不成个模样,眼窝深深的陷下去,眼睛里面满满的都是血丝。嘴角已经因为火气起了好几个大泡。
这一拜下去,赵楷再撑不住,居然抽泣起来,就势伏在地上抽泣起来,肩膀一耸一耸,一副脓包到了极点的样子。要是让他祖宗赵匡胤看见自家子孙不肖若此,估计能气得从坟墓里面活转过来,先在赵楷脸上练一套太祖长拳再说。
赵楷王府最为私密的内书房当中,就看见一个长着一张晦气脸,倒吊眉的中年人坐在上首胡椅上,默然不语,居然就这样大咧咧的受了天家三子的一个全礼。
不过礼数是受了,这个中年人却仍然一声不吭。
这个中年人,就是前些时日寄身在枢密院职方司当中为一小吏,就是当初枢密副使吴敏也不敢对他呼呼喝喝。吴敏去位之后,此人就飘然而离枢密院职方司,除了不离开汴梁城之外,就在城中镇日东逛西晃,无所事事的第八平第八先生了。
虽然大宋文臣疏懒放诞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在枢府这等要紧所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没人去管的堂下吏,整个汴梁,似乎就第八平一人而已。
而在赵楷这等清贵无比的天家三子眼中,这位第八先生,也实在要紧得很。当得起不时遣人嘘寒问暖,更在这要紧时侯,请到府中大礼加之,请他出谋划策,摆脱眼下如此艰危的局面。
第八平不开口,赵楷今日也豁出去了,就是不起身。这样僵了半晌,第八平才叹息一声:“这又是为何?我也不欠你们赵家什么,怎么就不能放我在这汴梁城中做一个闲人?”
第八平开口就是喜讯,赵楷忙不迭的起身,对第八平陪笑道:“先生当然不欠我们赵家什么,只是望先生念着这些年来小王殷勤侍教,对先生长持弟子礼的份上,还望先生为小王设一谋。小王也不敢多指望什么,只望将来能做一个太平闲散王爷,能了此残生就便罢了。先生先生,小王所求不多,还望先生俯允!”
说着赵楷又双手合拢高高举起,再一个全揖到地。
听到赵楷如此说,第八平忍不住失笑,一双倒吊眉都散开了:“你领皇城司,你不在我身边侍教,难道禁中那位圣人放心么?这些年还真是多谢你们赵家关照不浅。别人的囚牢,无非就是一个四方天而已,我第八平的囚所倒是阔气,这般大一个汴梁城!还能在这天下第一等富贵繁盛的所在了此残生,天家恩德,山高海深,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赵楷咽了口唾沫,艰难开口:“虽然是奉圣人之命在先生身边伺候,但小王领皇城司以来,先生说什么便是什么,先生要什么就是什么。先生在家闲居无聊了,想去枢密院职方司看看天下风物,居于汴梁而做万里神游,小王也立刻就安排了。这些年来,小王厚颜说一句,对先生也不无微劳,自然有一分香火情在............再说得诛心一些。圣人在位,先生与圣人有情分在,自然在这汴梁安居无事,若天位易鼎,先生宁不为将来养老虑?若是小王那哥子得登大宝,为圣人讳,岂能放过先生?先生今日帮了小王,则无论小王走到哪一步去,保先生余生仍如现今一般闲暇富贵,天下之大,先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就是要入掌中枢,要什么位置,也只凭先生一句话!”
这番说辞,论心说不算是很高明。甚而隐隐有些威胁之意。以赵楷向来的温文儒雅,雅量高致,这番话平常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怎么也要酝酿出一番更高明不带丝毫烟火气的。可是看赵楷现今这个着急上火的样子,能按捺住性子将这番话说完全了,已经算是相当不易来着。
第八平果然冷笑一声,那张晦气脸显得更苦:“你们赵家的话,还信得么?我已经吃了这些年的亏,还要父一代子一代的接着倒霉下去,你们赵家,果然好算计。不把人骨头榨出油来,就舍不得放手么?”
赵楷上前一步,还要急切的分说两句。第八平已经掸掸衣襟就起身了:“我在汴梁,只等一死而已,这寄身的臭皮囊,也没多看重。不管是现在这位圣人反悔,还是将来的官家要灭口,只等着而已,其他的不必多说。三大王,第八某人,活得实在是够了。在这世上孤家寡人一个,没什么味道。”
他起身要走,赵楷还真不敢拦。只能抢前一步,对着他转过去的背影高呼:“先生,还求救小王一救!”
话到此处,赵楷自家都有些心灰意懒了。现在情势不利到了极处,自家不仅再不能复几年前的声光,地位还加倍的风雨飘摇起来。要是这一关过不去,自家就再没什么将来可言。太子已经将自己恨到了骨头里面,一旦天位有归,自家就是求做一个闲散王爷也不可得。不要说赵家仁厚,艺祖一脉,现在又在哪里?
往常趋奉自己的人物,现在不见踪影。曾经对自家下了重注的梁师成一党,现下避不见面。病急乱投医之下,自家寻上了这位藏在黑暗中多少年的今世苏张。存着万一的指望希望他能拿出一个死中求活的法子出来。可是这位第八平,连圣人也奈何他不得,只能留他性命以汴梁城为囚牢,放在眼皮底下看着这么多年,自家又能拿出什么筹码来,换他为自己出谋划策?
看第八平飘然欲出内书房,赵楷只觉得头昏眼花,差点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就在这个时侯,却看见微微佝偻着腰的第八平停下脚步,迟疑一下,缓缓转过身来。赵楷顿时就是又惊又喜,强打精神忙不迭的上前,想说话却哽咽了,最后只迸出两个字:“先生............”
第八平脸上神色说不出是什么味道,似乎有些悲凉,似乎又有些冷漠,开口声音也淡淡的:“也罢,局势如此,我也乐得给这位圣人添点麻烦。那位孝心可动天地的太子,我也瞧着有些不顺眼,你要主意,我便给你一个主意,遵照行事,你地位可保,说不得还能更进一步............只不过将来后果,不知道你承担得起否............”
这个时侯,赵楷就如溺水之人遇见浮木,抓着什么就再不撒手了,回答得飞快,鼻涕差点都因为急切开口而喷出来:“什么样的后果,小王都当得起!只求先生为小王设谋,一旦效验,先生天高地厚之恩,小王永志不忘!”
第八平哈哈一笑,语气中却殊无欢欣之意,反而隐隐有一种冰冷彻骨的意味。不过这个时侯,赵楷哪有心思去琢磨第八平这笑声当中,背后还藏着什么?
“既然若此,我就献上一策。明日即赴禁中,去死保萧言地位!保住萧言,就保住你的将来。说不定你就不必以一富贵闲散王爷身份终老于世!”
话音落下,赵楷却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也似的看着第八平。
现今他的倒霉,就是因为和萧言走得太近。前些时日接萧言而起的势头,现在以加倍的险恶声势回报到自家身上。
河东生变,神武常胜军行事几近桀骜不驯。作为对神武常胜军有足够影响力的萧言,已经遭致大宋朝堂上下所有人的忌惮。可以想见,只要拿出应对河东乱事的方法出来,等待萧言的立刻就是莫测之祸,谁也保不住他!更不必说太子一系,还要借着萧言将自家这个有夺嫡指望对手彻底拉下马,这些因素加在一起,萧言在这汴梁城中的好日子,当真是屈指可数。
现在赵楷后悔的就是当日怎么和萧言搅在一起,恨不得时光倒流,在见萧言第一面的时侯,就一个窝心脚踢死这个南来子。现在第八平却建议他硬凑上去,死保萧言,还怕自家死得不够快还是怎么?
看着赵楷这目瞪口呆的样子,第八平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赵佶虽然荒唐轻易,人却是极聪明的。看他这些年来一直稳稳的操纵着朝中诸党,谁也不能威胁到他高高在上的地位,就能明白赵佶在帝王心术上,还是有些天分的,虽然治国上头一塌糊涂。
太子虽然不如赵佶,但是他好歹知道藏拙,也能因势利导,聚集起相当势力环绕在身边,牢牢的支持他。
倒是这位生了一副好皮囊的三大王,聪明外露,什么事情都喜欢搀一脚,什么时侯都想出出风头,却又无识见还无担当,关键时侯也咬不紧牙关。真不知道赵佶怎么宠爱这个三子的?
既然帮他出了主意,就好人做到底。第八平站在书房门口,也不坐下,就在那里轻声解释:“朝中之人要置萧言与死地,固然有其操控神武常胜军在河东边地生事,遭致忌惮的因素。最要紧的,还不是因为这位萧显谟背后是你这位嘉王?太子一系,才对他不死不休。现今朝中声势已起,太子一系,要借河东边地乱事发力,在中枢地方掌握足够实力。枢府由谁执掌,谁领兵出外平乱,都一一安排了。虽然有妥协退让处,但是最大好处,还是太子一系得了............要知道,圣人春秋还盛!”
这一句话,顿时惊醒梦中人。
赵佶春秋还盛!
作为几代皇帝权柄最重的赵佶而言,既然这权柄到手,就再不想轻易让出去。太子一系声势如此大张,赵佶自觉修道有成,还大有岁月可以安享,又怎么会让太子一系的势力扩张到让他都无法控制的地步?又怎么会让唯一能对太子形成威胁的嘉王赵楷轻易就这般被整垮?
当然,要是赵楷不表现出足够的担待,怎么也扶持不起来,赵佶也不会对这个儿子再伸手。他已经给过赵楷一次机会了,将他从伐燕时不肯担任统帅,声名大损的泥潭当中拉了出来。再来一次的话,赵佶也不只是他这么一个儿子。
这个时侯,去保萧言的话,赵楷做足孤臣姿态,也坚定的站在了太子一系的对立面。这样赵佶才有伸手再拉他一把的理由!
道理就是如此简单,但是在如此纷繁复杂的局面下,在太子一系声势如此浩大,自家地位风雨飘摇,朝不保夕,提心吊胆的情势下,不得第八平提点,还看不清楚这个关键!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让赵楷一时浑身火热,一时又浑身冰冷。而第八平也再不多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他。
半晌之后,赵楷才嗫嚅道:“万一圣人也是欲这南来子死,又当如何?毕竟操控神武常胜军,在边地行此桀骜不驯之事,这等臣子,谁还敢用?”
第八平冷笑一声:“现在又谁有这个担待,为圣人生财?只要国用还是如此窘迫,圣人总要保住萧某人,将这几年挨过去再说。现在圣人所想,无非就是拔干净这萧某人的爪牙,让他乖乖效力几年再说。将来不管是杀是流,都是一句话的事情。这个时侯,就需要一人来为这萧某人出头,你若没这个担待,还不如早早去太子那里输诚,看太子能不能许你一个富贵王爷!”
说到此处,已经是至矣尽矣,第八平也再不想多说什么。拂袖就转身出去。赵楷和他商议最为要紧的机密之事,王府扈卫,都远远的在几十步外伺候。看第八平一人而出,恭谨的接过,将他送出府外,又要准备车马送他回返寓所。却为第八平拒绝了,他安步当车,转瞬之间,就融入了汴梁城夜间人流当中。只有几名常年跟着他的皇城司使臣,若即若离的跟在他身后不远处。
从赵楷王府出来,要走好长一段路才能到最热闹的东十字大街上去。如此寒冷的天气,这一段冷清街道,开门做夜间生意的店铺也没有几家。这么长的一条街,只有一家酒楼还亮着灯火,不过显然没几个客人在,大门都掩上了半边。二楼一处雅间却打开了两扇隔窗,一灯如豆,微黄的光芒从窗口透出来。
经行此处,第八平抬头,就看见窗前站着一个人影,和他一对视间,就关上了窗户。
那人,正是萧言幕中第一人,士大夫口中的败类,方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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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卿,河东平乱,计较军费该拿出几何,三司府库,又有多少积储?现在枢府无人,朕也是无法,只能寻你过来说话。让高卿夜深还劳顿这一趟,还好此间不是禁中,没什么干碍,不然明日言官又该上本,岂不是朕连累了高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