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临走到属于外婆的那栋小阁楼前,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声很愉悦的“来啦”,很快就听见脚步声朝自己走近,片刻后,老人带着笑意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门被打开,溶溶的暖意从屋里漫延出来,把方临牢牢包裹住。
护工在一旁小声说:“老太太现在意识还不错,挺清醒,暂时没处在以前的时间。”
方临点头,朝着老人弯下腰来。
对方坐在轮椅上,即使有些吃力,但还是伸手把方临鼻梁上的眼镜摘下来。
大概是屋里太暖,短暂的几秒内,镜片上却已经沾了些潮湿的雾气。
方临看见老人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倒映出自己的模样,毫无生气的松弛皮肤又因为笑容添上几抹皱褶——
但她还是很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咯咯地笑,很自豪地说:“大明星回来啦。”
这一次探望老人的神志清醒了很久。
甚至好几次方临的提问都能很快地反应过来,然后回答。
他给外婆做了饭,对方依然说着要洗碗,方临又扯开话题随便聊了两句,才把老人哄走。
黄昏时分他推着老人散了会儿步,等护工洗完碗又把她推回来,陪她在沙发上看电视。
护工还是之前那个,上一次她还以为老人总说自己孙子是大明星这件事是她想象的,现在看着方临,有点惊喜又有点不可置信:“您,您还真是拍戏的啊……我那天回家在电视上看见了。”
她声音激动:“这几天我都把你演的那几集电视剧给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就能把你认出来,指着电视机说这是我的孙子,即使剧情看不太明白,但每次都要我翻来覆去给她播放。”
老太太今天心情尤其好,反应也不那么迟钝了,听见护工这么说更开心地把眼睛笑成一条缝:“可不是吗,现在临临出门都要戴墨镜了,特别厉害。”
方临今天被孟金宇说以后一定会更红,被陶乐说终于看到了这一天之类的话都没太多触动,反而听见自己亲人夸自己还红了会儿脸:“是,是啊外婆。”
老人抓了一会儿他的手:“那我是不是耽误你太多时间了?”
然后又转头跟护工说:“临临现在好忙的。”
方临连忙摇头:“没有,这不是一有空立刻就过来了吗。”
“哪里没有。”老太太煞有介事地说,“我知道的,你们这种要上电视的都要每天到处飞,你今天肯定也是挤出时间来看我的。”
“外婆,我没有……”方临还想说什么,又被对方打断。
“没事呀,以后我多在电视上看着临临就好了,”老人很认真地拍他的手心,“我知道的,不用一直为我忙前忙后。”
她的语气里有一如既往的慈祥轻柔。
方临却怔住了。
夕阳还没完全落下来,老人坐在轮椅上,身体向前倾,背上承载了一整个秋天的古朴和金黄色的温柔。
“我知道临临一直都想陪着我的,”她说,“我也想。但我总是要先走的呀。”
这几句话都很简单,但已经是她难得地说出如此条理清晰地话了。
恍然间,方临有种自己被完全看穿了的错觉。
她也许未必不知道自己的情况,也许未必不知道他曾经咬着牙也要花大笔大笔钱给她最好的治疗条件,也许未必不知道自己有时候会活在以前,也许未必不知道他的故作坚强,也许未必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期限。
方临想哭又不敢哭,入行这么些年自以为有点心得的演技此刻像小丑的拙劣伎俩,在老人面前破绽百出,却还要假装天衣无缝地继续掩饰。
“噢。”最后等天色暗下来,秋意在老人背上逐渐收拢,他才喉头发干,像读书时候每次做错事心不在焉认错一样地说,“我知道啦。”
“哎?”过了一会儿,老人好像才从浅眠里醒来一样,抓着方临的手说,“临临回来啦?”
方临愣住。
“快去洗手吃饭,作业做完了给你钱去买隔壁的糖葫芦吃。”老人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某一天,抬手摸了摸方临的头发,“怎么一天不见,就又长这么高了。”
可是“这一天”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忽然又朝着护工招手:“小黄,小黄过来一下!”
她似乎又看不到面前的方临了,急匆匆地对护工说:“天都黑了,快给我开一下电视。换台,换台。”
“——临临的电视又要开始演啦。”
因为周末没有通告,方临这次陪到很晚才离开。
尽管老人后来又如往常一样,识人不清,甚至有时候记忆回到了自己的小时候,说着一些方临都不记得名字。但身体状况却还不错,后面还多吃了两块糕点。
回去的时候天又下起小雨来,方临叫了车,站在医院门口的值班亭避雨。
初秋的天总是雨要多些,森海的绿化本来也做得很好,虽然跟别墅区那边不太一样,但仍是郁郁葱葱的。
天上没有星星,或者说,星星在云层里被掰碎了化成细雨,落在尖尖的树顶上。
说不上什么想法,车还没到,方临却走进了雨中。
这一场雨并不大,即使雨丝带了细微的声响,却在落到方临身上时变轻了,只停留在他的发梢,或者凝成很小的水珠沾在衣服上。
整个地面都被雨淋湿了,可他没有带伞。
他好像重新沉浸在来时那个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