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摩挲着郁棠的耳垂,双手捧起她的脸,用着少见的整肃语气严厉地再次叮嘱她,“归返平卢的机会未来还会有许多,你要记得,任何事都没有保全你自身来的重要。”
郁棠仰头冲他笑了笑,“我知道了。”她用冰凉的侧颊去贴季路元同样冰凉的掌心,“季昱安,耐心等着我出来。”
永安帝身边的老太监早早候在了宫门外,见着郁棠款步过来,便面无表情地走在她身前为她引路。郁棠沿着那条昏暗的阴沉廊道一路向内,直至乾清宫前颔首立候。
朱红的大门缓缓开启,永安帝的声音轻飘飘地传出来。
“阿棠到了?进来吧。”
“是,父皇。”
郁棠抿了抿唇,提步跨过了门槛。
……
渐宽的光影自她的额角款款滑落,继而徐徐收窄,最终囫囵碎在脚下。
郁棠踏入堂中,瞭目望向北角那架三人宽的玉石屏风,就见一道明黄的身影居于其后,正姿态闲适地拈着个黄铜的剔灯来回挑弄着桌台边上的烛芯子。
时下瞧着人进来了,又将剔灯放下,面色沉静地冲着郁棠招了招手。
“阿棠,过来。”
郁棠指尖一抖,依言又向前走了走。
永安帝的面容逐渐变得清晰,他已年逾不惑,两鬓因着长久的迁思回虑已然有了些许白发,状貌倒是雅俊依旧,身姿高而挺拔,奕奕的眉眼经那厚重的龙袍裹上一裹,隐隐透出三分悒闷的阴郁。
“一转眼阿棠也长大了,和你母亲倒是愈来愈像。”
他边说边将烛台往郁棠的方向推了推,人却是旋即转身向后走了几步,继而站定窗边,回首望向郁棠,同时一把拽下右侧墙面上的名家真迹,就此显出那占据了整整半面墙壁的女子画像。
郁棠顺势扬眸,就这么与那画像上栩栩如生的女子对上了视线。
那女子有着一双俏丽的半月眼,眼睑微垂,瞳仁黑亮,宫里的画师技艺精湛巧夺天工,不过寥寥数笔的描绘勾勒,画中人的愉悦欢喜之意便几乎要冲破画纸满溢出来。
郁棠自是认得这女子,虽然她从未见她如此粲然地欢笑过。
这是她的生母,那位堪过花信,便因病殒在冷宫里的徐玉儿。
诚然,郁棠在这后宫之中并不受宠,可由今上溯十五载,没人能否认永安帝对徐玉儿的倾心爱慕。
这事在后宫中算不得什么讳莫高深的大秘密,莫说先皇后与辛氏,就连如郁肃璋和季路元这等小辈都清楚知道,徐玉儿是带孕入宫的,她青梅竹马的夫君头一日才死在战场上,永安帝第二日便亲自将她接进了宫门来。
永安帝那时堪登帝位,京中的氏族势力尤在狼贪鼠窃般盯着后宫的那点位份措置,他却难得一意孤行地只想给徐玉儿贵妃的头衔,只想让她住进最为奢华的殿宇。
但徐玉儿却并未接受他的爱意,她几番逃离无果,最后也仅只漠然抚着自己微微凸起的腰腹,执意住进了远离妃嫔纷争的冷宫里。
她尤自在冷宫之中诞下郁棠,数年间从未给过永安帝一个笑脸,可永安帝却仍痴迷地恋慕着她,甚至出于一种微妙的嫉妒心理,除去郁棠这个非亲生的公主,他亲自以‘玉’字为自己的每一个子嗣取了名字……
“阿棠也很想念你的母亲吧。”
思虑间永安帝已经再次淡淡开了口,郁棠一个激灵,一瞬间回过神来。
“玉儿若是能亲眼看到你的出降之礼,一定会很开心的。”
他着魔似的抬手抚摸着墙壁上徐玉儿生动的眉眼,自欺欺人地汲取着她毫无生气的灿烂笑意。
郁棠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得垂首盯着脚尖,踌躇道了声‘是’。
永安帝转过身来,“阿棠出降那日是同镇北世子纵马离的宫门?玉儿也喜欢骑马,只是她胆子小,马儿但凡跑得快些她就要迭声喊怕。可她又着实喜欢纵马逐风的感觉,每每喊过之后,又要娇气地要求朕将马儿骑得更快些。”
郁棠神色微动,她对永安帝口中描述的‘徐玉儿’实在太陌生了,在她的记忆里,娘亲对永安帝的厌恶总是鲜明直白,她向来对他避之不及,又怎么会同他一起骑马?
郁棠嘴唇嚅动,依旧道了句‘是’。
永安帝对于她的拘谨疏离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他又自顾自地怀念了好一会儿与徐玉儿的过往,而后才复又坐回到桌案后,二指轻扣案头圣旨,示意郁棠道:
“带着这封旨意,出去吧。”
郁棠一愣,完全没料到今番的面圣竟会结束得如此措不及防,可她诧然归诧然,动作却是半点不敢耽误,提着裙摆几近小跑着上前去,将那封圣旨收入袖中,俯身叩拜,随即又小跑着离开了乾清宫。
……
已经是辰时一刻,东华门外的季路元眉目紧拧,竹骨扇中的锋利短刃早已被他攥得滚烫,唯有扇柄尤带一丝清凉,势穷力蹙地拽着他那点仅存的理智。
天色愈沉,黑压压的云层虎视眈眈地匍匐在墙头。
季路元薄唇紧抿,提步迎上了那片晦暗……
幽长的廊道转角却在此时突然现出一抹亮色的身影,郁棠气喘吁吁,披着满身的凛冽霜寒扑进了他怀里。
“快,快点……”
她连气都喘不匀了,
“季昱安,我们快点走。”
……
指间的竹骨扇蓦地一松,季路元瞳孔微颤。
少顷,他撩袍躬身,手臂绕过郁棠的腿弯,如同护食的大狗,囫囵将她抱了起来。
“好,我们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