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民命如草芥,锱铢必较以计苟活。大灾之下官员思量自身仕途、富户思量手下商事,甚至就连她自己,想的都是怎样稳固江山、安定朝堂,而底层百姓的生死悲欢,却如一片飘飘的芦花,被大多数人忽视了。
对比朝堂之上各种势力轧斗,世家的奢靡无度与浮散恣性的旧朝风气,黎观月只觉得深深悲哀,为了改变这些,一振朝堂风气,前世自江南回京后,她才真正意义上开始大力支持、培养新党,平衡各方势力,以期自己有朝一日放权于皇帝时,大越能摆脱“三朝而亡”的命运。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的名声急转而下,到后来,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解甚至愤怒于她的种种行为,黎重岩虽然大多数时候跟着黎观月支持新党,但她明白,其实他并不是那么排斥旧党,又有很多次,他都表示过自己的倦怠,暗示黎观月得过且过,不必与世家们过多计较。
黎观月当然知道为何黎重岩这样,世家们说话多好听啊,向皇帝进献的都是奇珍异宝,诉说的都是各地趣闻,在他们的描述下,大越人人安居乐业、处处平静祥和,哪里像她,一见面就是苦大仇深,要他多读书、多体恤民情、多励精图治……
久而久之,在甜言蜜语和严厉要求之间,黎重岩当然对自己这个姐姐日积不满。
思绪回到当下,黎观月放下帘子,轻轻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当年父皇临终前积病已久,意识也已经模糊不清,却还记得抓着她的手托孤,她又怎么会紧紧抓着权力不放?
闭了闭眼睛,她又忍不住回忆起了父皇崩逝那日——
脸色苍白、身形孱弱的男子早已没有了皇帝的威严,他靠在床头,看着自己不过碧玉年华、脸庞尚还稚嫩的长女,双眼中满是遗憾、不甘和不舍。
这个戎马半生、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眼都不眨一下的帝王,此刻却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自皇后走后,他的身子就慢慢垮了,黎氏执掌江山不过两代,随着他的死去,必定会陷入风雨飘摇中。他不想绑住长女的一生,也放不下幼子和大越江山,痛苦的内心拉扯间,他死死地抓住黎观月的手,却不忍心说出那句话。
黎观月当然知道自己的父皇在为难什么,她哭了,既为至亲之人的即将离去,也为自己不曾想象过的命运,可她别无选择,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父皇死不瞑目、江山易主呢?
所以她接过了宫人呈上来的玉玺,命人拟了诏书捧到父皇面前,平静地接受了辅政的任命,从此将大越河山、黎民职责肩负在身上。
两条迥然不同的路在黎观月的面前展开,而她选择了人迹更少、曲径更幽的那条,从此经受着迥异而跌宕的命运。
所以明明知道黎重岩不满、朝臣们编排、百姓们盲从不解,她也从没有改变过自己的想法,只是黎重岩实在还未成长起来,让她迟迟不能放心、不敢放权。前世临死那段时日,她曾以为他至少有了帝王的手段和心计,没想到却被南瑜骗得团团转,甚至还将那些她教过他的手段用到了她的身上……
“笃笃——”
两声轻响从马车外传来,令她回过神来。
撩起帘子,黎观月隔着窗与季延对视,对方一双眼眸笑得弯弯,扶着马车道:“殿下,马上就要出城了,可还有名官员没有赶来,我们的马车需要慢下来稍等片刻吗?”
自从季延表明了自己玉鹤老人弟子的身份后,黎观月待他便不像从前对待“退婚夫婿”那样了,是以当季延提出想要光明正大跟在她身边时,黎观月虽然觉得这个要求有些奇怪,但一半为拉拢,一半为监视,她还是准许季延暂时做自己的侍卫。
本来她还有些担心,让堂堂乌秦少将军做侍卫会是折辱,想要换个职位给他,可没想到季延竟然非常满意,兴冲冲地走马上任,每天忙前忙后,看起来不亦乐乎,没几天,她身边上上下下就都知道了他是黎观月的新任侍卫。
黎观月初闻只是目瞪口呆,懵了一会儿后便随他去了,只是她谨慎惯了,怎么看都觉得季延或许另有所图,面上不显,只是心里悄悄更加提防他了。
新任侍卫季延还不知道自己这一番操作不仅没有让黎观月亲近自己,还让她更加警惕了,此时还美滋滋地道:“回京这般大事,宋栖还会疏忽,想必平日便不是什么上心的人,不像我,心里时时想着殿下的事,一大早便起来安排您回京的事。”
“宋栖?”黎观月蹙眉,没想到会是他,说起来,自从那天在郡守府审问惩罚过后,好像一直没有见到过他……她让宋栖与自己一同离开,打算待回京时便上奏将他贬至北疆,到时候这人即使有再多心思,也是徒劳。
她的眼神望向远处,那里慢慢聚集起一些百姓,日头愈发升高,再等片刻,长街上的人就该多起来了,到时候,长公主的马车一定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黎观月本就是为了不造成骚动才决定一早悄无声息地离开崧泽,这几天来,百姓们对她感恩戴德,传颂她第一时间赶来江南治理疫病、集结医者、分发粮食药材的事,如果大张旗鼓地离开,必定会影响更多人。
思量一二,黎观月道:“不用等他,我们直接离开就好。”她叫住兴冲冲离开的季延,吩咐道:“劳烦你与高郡守道一声,必定看着宋栖,令他直接回京畿。”
季延眉眼都带着笑,丝毫不介意被黎观月看出自己的高兴来,他那晚直接去找了黎观月,从她口中得知那个一股子醋劲儿的人名为宋栖,莫名的,季延并没有和黎观月说起宋栖那明显对她的在乎。
黎观月看着对宋栖厌烦而不在乎,可谁知道宋栖会不会在回京的途中献殷勤呢?
季延心里这样想着,巴不得这人干脆别出现在黎观月眼前,自己一人走去吧!他心情颇好地转身要去通报,可偏偏天不遂人愿,刚转头,宋栖的身影就出现在两人视野里。
他的面色比以往更显苍白,身形单薄,连唇色都寡淡极了,如果说以前宋栖只是稍显阴郁,如今这幅模样倒像是病体孱弱,少了一分艳色,多了几分孤绝,仿佛吹一口气便能将他整个人吹散了。
缓缓行至黎观月的马车前,宋栖微微喘着气,这么几步路他走来却分外艰难,沙哑着嗓音道:“殿下恕罪,臣……有事来迟。”行礼后直起身,他甚至还踉跄了一下,痛苦难耐的神色在他脸上转瞬即逝,黎观月注意到了,眼光一扫,却在宋栖隐含期盼的眼神里,淡淡地将目光转开了。
“既然来了,便尽快走吧。”
听见她只这么随意一说便放下了帘子,宋栖眼睫轻轻一颤,虽然早已知道会是这样,心中还是涌上了莫名的酸楚——前世他身子不好,她便时时留心着,哪怕他只是不经意间咳了几声,黎观月都会上心过问许久……
不过这都是他自作自受,宋栖惨淡地笑了笑,随即又捂住自己的心口,痛苦地蹙起眉来,
这幅神色落在一旁的季延眼中,只觉得他在故作柔弱,不屑地冷哼一声,直接走过去用肩头撞开了宋栖:“宋大人,我要常伴公主身侧护送她安全回京,你无事就别挡在这里。”
他一跃而上,端坐着马车前,死死地守住了黎观月出入的马车门,老神在在地靠着门闭目养神,宋栖被他的肩头一撞险些没站稳跌倒在地上,胸口被剐过的皮肉又闷闷的疼了起来,他狼狈地扶住身侧树木,眼神阴冷地盯着那人,心里的恨意和妒意混杂着翻腾起来,良久才勉强平息下去。
很快了,很快他就可以和观月恢复到前世还没翻脸时的样子了,他有信心,自己这一身的伤、连同前世多年浸淫官场磨练出来的手段……就是他最大的依仗。
……
马车这么行进了几日,黎观月正在懒散地翻着书卷,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遥遥地声音,好似有人群的声音——
是谁?
怀着满心的疑惑,他撩起帘子,而一旁的季延和众侍卫也满眼警惕地看着远处浩浩荡荡而来的人们,知道猎猎作响的旗帜映入他们的眼帘——
“是……陛下?陛下?!”
一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何本应该远在京畿的皇帝此刻会出现在这里,而黎观月眼神凝重,沉着脸下了马车。
简直是胡闹!堂堂皇帝怎可扔下朝政擅自出京?
先不说一路上有多劳民伤财、京畿朝臣又该如何手忙脚乱,如果这路上有人图谋不轨要趁机刺杀皇帝……黎重岩简直是在那自己的命开玩笑!
就在她下马车的功夫,黎重岩已经兴奋地冲了过来,身后的将士侍从都没跟上——
“阿姐!阿姐!我来接你了!”
等冲到她面前,黎重岩才发现黎观月面上表情并不是惊喜,相反的,甚至还有些不悦。
“你怎么会来这儿?谁撺掇你来的?那些大臣们呢?怎么不拦着你?还有这些将士——怎么这么少?你不怕有什么危险……”黎观月急切地道,一连串的问题扔下来,黎重岩面色瞬间有些不好起来。
他打断黎观月的话,梗着脸道:“别管那么多了,我是来迎接你的,你不高兴也就算了,怎么还要说我,我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阿姐,我这个皇帝真是……哪里都得不到你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