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淮祀拍掉身上的雪,护主归护主,十足一个刁丫头。他也不理,只对卫繁道:“我与你哥哥兄弟相称,恨不得歃血立誓,你叫我一声哥哥哪里为过?再往上数,我高外祖父和你家高祖父是结义兄弟,这么一算,我们两家还是亲戚呢,你我算是表亲兄妹,你叫我楼哥哥,更是理所当然”
绿萼瞪眼:“楼小郎君怎论得亲戚?这岂止是一表三千里,这一表都有九千里了。”
楼淮祀气定神闲、厚颜无耻道:“岂能以远近论亲疏。有毗邻交恶的,也有万里为好的。”
卫繁实在好奇什么“糟糠氏”,她本就嘴甜,楼淮祀又生得莲花灿舌,别说人,鬼都能被他哄上岸来,犹豫半会,便道:“那……楼哥哥,什么是‘糟糠氏’?”她叫完,有些羞涩,垂首间却抿唇偷笑。
楼淮礼被这么一叫,跟吃了一炉仙丹似得,整个人坐在树上飘飘然,笑着解惑:“‘糟糠氏’便是猪,它吃糠麸泔水乱草,可不就是‘糟糠氏’。”
卫繁一愣,歪着头:“楼哥哥,你别是骗我的?”
楼淮祀道:“卫妹妹不信,只管寻个贫家出身的仆役问问。”
绿萼拆台道:“家里的‘糟糠氏’尚不招待见,何况山上的,肉又粗又柴。”
卫繁驳道:“那不尽然,许是不解煮呢。”
楼淮祀笑道:“卫妹妹不知,无名山上的‘糟糠氏’吃的是核仁榛果,几月大时,肉有奇香,褪毛剖肚再填了香料谷果慢慢炙烤,味美无双。”
卫繁有一肚子的好奇,问道:“怎京中未曾见闻?”
楼淮祀道:“都怪无名山上的‘糟糠氏’生得太丑,猪毛黑长,猪嘴尖突,上下獠牙交错,奇丑无比。京中贵人非是饕餮者,都嫌它丑陋脏污,不愿食它;贫家哪里去寻许多的香料果脯配它?自也吃不起。”
卫繁恍然大悟,感慨道:“果然这世上,会吃者寥寥无几。”她起身抱着小肥狗探出长廊,仰脸看着坐在树间的楼淮祀,“楼哥哥,你说的无名山在哪处?不如画张图给我,我叫健奴去抓几只‘糟糠氏’来。”
楼淮祀低头对着她圆润的面颊,柔声道:“冬日山上的野猪毛长体瘦,不够肥美,不如明秋一道去?”
“好啊。”卫繁乐不可支,“叫上哥哥和俞先生,再把我大姐姐还有三妹妹、四妹妹带上,秋狩不叫上爹爹,爹爹肯定不依,还得叫上爹爹。”
“再带上食手如何?”楼淮祀道,“秋来落叶堆金,就地埋锅造饭,赏满山秋叶,吃肉饮酒。”
绿萼暗暗撇嘴,今冬都没过,倒计算起明秋,两人还说得头头是道。她家小娘子忘性本就大,姓楼的臭小子这一胡搅,连生气都忘了。又拿眼斜斜楼淮祀:计算得这般长远,难道还想在卫家长住?
卫繁生怕隔年楼淮祀忘了这事,叮嘱道:“那可说定了,楼哥哥明岁千万不要忘在脑后。”
“那拉个勾?”楼淮祀探身伸出一根小指。
卫繁半攀着回廊栏台,对着微微雪风,脆笑着伸长胳膊去够他的小拇指,两指相勾,轻轻一晃,她如月的脸上满是澄净的笑意:“拉勾上吊,百年不变。此为誓言,楼哥哥可不能违誓。”
楼淮祀便道:“若有违誓,认打认罚。”
绿萼恨恨过来,忙将卫繁拉回来:“说话就说话,不许动手动脚。”
她不说尤可,一说,卫繁倒闹了个满面通红,将兜帽往下拉了拉,将脸藏了藏,坐在栏台上,却“噗嗤”笑出声。绿萼无法,只好迁怒楼淮祀,狠狠瞪了他一记。
楼淮祀脸皮厚,这一眼不痛不痒,只他到底还留点分寸,二人重又一个廊外一个廊内说些胡言乱语。
卫繁听得时不时拍手而笑,笑罢,忽想道:“明日家里还要施粥,不知那个晕倒的大娘还会不会来?”
楼淮祀顿了顿,道:“大许是不来了。”
“楼哥哥怎么知道的?”
楼淮祀抬起头看看雪止后仍有些阴沉沉、灰蒙蒙的天,道:“其实我也不知,不过随口一说。”
卫繁叹道:“快近年节,望她平安才好。”
楼淮祀不愿她皱眉忧愁,摸出先前带出的干果,挑了一个大的轻轻抛给卫繁:“我刚才从俞先生那顺来的,卫妹妹也吃一颗。”
卫繁伸手接过,却是一颗圆溜溜的桂圆干,她眨了眨眼,抬起头,心间一阵恍惚。
好似在她极小时,也是这般雪天,她也这般坐在树下,有人也这般高高坐在树上,向她掷下一样事物。
楼淮祀也有些恍惚,不由细细看了看廊下有些呆傻的小丫头,忽地由衷一笑。
二人廊里廊外你看我,我看你,急得绿萼不管不顾,拉了卫繁就走。卫繁见天已擦黑,顺从地跟绿萼回屋,只回过头来叮嘱道:“楼哥哥,你跟哥哥往来,不要欺瞒他,你放心,哥哥不是小气的人,不会跟你翻脸的。”
绿萼听她啰啰嗦嗦,操心个没完,脚下步子更急,只恨不能肋生双动翅,把卫繁给提溜回去。
卫繁跟楼淮祀互扯一通话,心情大好,回去后睡得份外香甜。翌日,艳阳高照,映着满院的积雪,雪色莹莹。
绿萼几人放出小肥狗,由着它在院中撒欢,印出一地凌乱的梅花脚印,一个顽皮的小丫头又偷偷放了一只白鹅进来,一时狗追鹅,鹅驱狗,热闹无比。
卫繁站廊下生怕小肥狗受了欺负,绿俏满脸疑惑地从屋里转出来,她怀里抱着几枝开得正好的红梅,手里还拿着一个纸包,又是惊惶又是不解:“小娘子,屋里案几上不知几时多了这些梅花和一包栗子,这栗子还是热的呢。”
卫繁剥了一颗栗子放进嘴里,又甜又软又糯,偷偷笑了起来。
俞子离深觉楼淮祀是个奇人,他只当戳穿着这小子的身份,他会知趣离去。不曾想卫家兄妹不知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二人知晓他姓甚名谁之后对他竟是不生出芥蒂。
卫放虽咕咕唧唧抱怨不止,照旧跟楼淮祀勾肩搭背凑一道围炉吃酒。酒至半酣,二人惺惺相惜,执手泪眼,一个抱怨师刻薄,一个控诉父凶残。
这臭小子又存心报复,赔罪设宴,非要挤在他的住处。还假惺惺道:俞先生是中间客,乃座中上宾。
俞子离强忍着没将二人赶离自己的茶室,将新集的一小瓮雪水藏在阴处,留待明年烹煮好茶。
楼淮祀吃得有些半醉,一对凤眼流光溢彩,那目光却是奸邪无比,从这处流到那处,从那处又流回这处,半倒不倒地端着酒杯,嘴里咯乐咯乐发出夜枭似得怪笑。
“楼兄,你笑什么?”卫放揉着眼问。
楼淮祀又是一阵桀桀怪笑,然后凑到卫放身边道:“卫兄,你老师这是故作风雅,我与你说,这水藏上一年半载的,肯定生虫子,成群结队得生,那虫尾一摇一摆,一抖一耸,恶心至极。你老师瞎讲究,还拿来煮茶。这一炉茶,水滚万点黑,虫尸伴茶香,妙不可言。”
俞子离立在木架前,看着那瓮新集的雪水悻悻束手。
冬雪压青竹,再支使刚留头的小厮自叶上小心采来、收在瓮中,至明岁,再取来煮茶,似有去冬一捧清寒。如此雅事,被楼淮祀这臭嘴一说,肚里直翻腾,还能煮得什么茶?
卫放鬼鬼祟祟掩着袖,偷了一眼俞子离黑里透青、青里透黑的脸色,拍腿大乐,又拉楼淮祀的衣袖告状道:“楼兄,你不知,我老师骂我是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