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淮祀摆手:“不可,我们仙君还有要事在身,再者仙君道法已略有小成,辟谷个一年半载不在话下,已许久不食人间谷物了。”他在这唠叨个不休,其余人连着卫繁都走出好远。俞子离大许是忍无可忍,将朱眉遣了过来。
索夷族族长眼一花,小仙童被那个瘦削的护法挟带着转眼间走得老远,有如御风而行、缩地成寸,再看那贾先生,看着像是个糟老头,却轻飘飘的,在那铁塔状的黑护恍如无物……果然神仙中人啊。他有心想再留,眼下全族人哭嚎跟死了爹似得,如何留。索夷族族长站在神像边,一地呯呯磕头的族人,边上密密麻麻插上了线香,香烟袅袅如云遮雾罩,隔烟远看,楼淮祀一行好似快要飘渺升天,膝盖一软,也跟着跪倒在地。
俞子离发了火,楼淮祀也不敢触霉头,跟卫繁一块可怜巴巴地说了一车的怨怼之言。
卫繁待俞子离极为敬重,坏话是一句也不肯说,只能挑拣了好话安慰。
楼淮祀躺在卫繁怀里,暗乐不已,他师叔嘛对着他就没好脸色,说几句,那也是不痛不痒,除非俞子离祭出板啊尺啊笞啊将他打得皮开肉绽,可惜,俞子离文弱得紧,还没他结实呢,手上更是没几分力道。楼淮祀嗅着卫繁身上的馨香,没一会就把他师叔的锅底脸忘得一干二净。
俞子离却是越想越气,又将楼长危与姬明笙抱怨了一通,养儿不教父母之过。楼淮祀这脾性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幼时不知教导,大了就知道往死里打,这连狗都嫌的性子掰都掰不回来。他实在气不过,过来将二人的车帘一掀:“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虽非君子,怎能视人民如草芥,教唆他人将好好的活人祭河,你与木巫何异?”话锋一转,对卫繁道,“你可愿你夫君老时与木巫仿佛?”
卫繁吓一跳,慌忙摇头。
俞子离微睐着眼:“我也不愿我的女弟子嫁与这等冷血之徒,届时我做主让你休夫。”
卫繁微张着嘴,扭头去看楼淮祀,楼淮祀脸都气红了。
“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还是我师叔,成日就想让我和离?”
俞子离摇头:“是休夫。”
楼淮祀气哼哼道:“他们扔了这么多女子入河,木巫再是罪魁祸首,但一族之人兼是帮凶,法不责众,我还能将他们一族人全抓起来不成?只这般放过,如何慰藉亡灵,还不如让这些青壮尝尝任人宰割又无能为力的滋味。”
俞子离道:“如此作为他们就能知错?”
梅萼清凑过来点点头道:“俞郎说得甚是,小郎君,民之愚恶视人命浮尘,他们嫁得河母,也入赘得河公。”
楼淮祀耍起无赖:“算了算了,是我的错,我就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我只当个睁眼的瞎子,明耳的聋子,不看不听,如何?”
俞子离笑起来:“你只知使小性子,还不如繁繁大度。”
楼淮祀气苦道:“你为长我为幼,不与你计较,反正我是来混赖度日的,索夷族我知道师叔不忍放之不管,师叔自己管去。”
俞子离道:“还一州长官呢,不过三岁幼童。”
梅萼清跟着帮腔:“所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小友当担起教化万民之责。”
楼淮祀呛道:“不尽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听话就行,不必教化。”
俞子离道:“少逞可舌之能。”
楼淮祀被他二人念得一个头两个大,呻吟道:“师叔,梅老头,我们刚虎口脱险,再看老贾一把老骨头,一日老了好几岁,我们不如先去城门口跟牛叔他们会和,先行进城,再寻张软床好好歇上一歇?”
俞子离点了点头:“也罢,不知柳渔儿到了城门品没有。”他当时吩咐柳渔儿从水里脱身切不可多逗留,直接泅水离岸后就去找城门品找牛叔。
他们二三十人,除却贾先生垂老,余者要么是好手要么如楼淮祀与卫繁,年岁不大,脚力却健,又是轻身行路,走得飞快,只在半道略停了停稍示歇息。这栖州的郊野真是处处荒芜,渺无人烟,一路走来官道坑坑洼洼,久不曾修填,也少见村落人家,放眼望去泰半是水泽荒地,野草蔓生。人少地荒,却不冷清,鸟兽虫鱼成群结队。
卫繁坐在车前看景,眼前什么一晃,下意识将头一偏,一只偌大的虫子撞在她的帷帽上,楼淮祀伸手抓了下来,却是一只半个巴掌大小的蜻蜓。卫侯府多花木,夏时池畔没少蜻蜓盘旋,丫头还捉来剪了翅膀做花钿,她只没见过这般大的蜻蜓,怔愣间模糊想着:可剪得好些花钿。
楼淮祀还担心她吓到,很有些不安,仔细看了看,惊见卫繁隐隐还有几分兴奋。路过一段泥路,旁边一处水泽,水草肥美,忽见一个庞然大物从泥沼中蹿出来叼做了什么事物。
“他祖宗的狗杂,这……这……是?”楼淮祀差点惊跳起来,趴在泥沼上的恶兽,身长近一丈,长吻利齿,遍体生鳞,背有倒刺,四足生爪,长尾如鞭,大口一张,怕是连人都能一口咬死。
“哦,这是恶鼍。”梅萼清道,“栖州水泽中多此恶兽,常有伤人之事,鱼鸟小兽,没它不吃的。”
卫繁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啊,原来恶鼍这般形容,堂姐姐给我舆图注记时,因着不曾亲眼见过,不知该如何作画,还引以为憾呢。”她一拍手,央贾先生道,“先生擅事,可能帮我画一张恶鼍,我捎与堂姐姐去。”
贾先生应道:“小娘子吩咐,哪敢不从,小老儿也就笔头上能画几笔。”
“卫妹妹心下不害怕?”楼淮祀问道。
卫繁道:“堂姐姐的舆图注释里说了:恶鼍出没水泽泥沼间,不以人为食。可见,不招惹它相安无事,我又不去田中河泽里,离它远着呢。”
楼淮祀笑起来:“卫妹妹说得有理。”
卫繁凑到他耳边,柔声道:“楼哥哥放心,我不害怕呢。”随他出来,她不悔。
楼淮祀的笑顿将整个眉眼浸润,整个人如春日里开在午后的一枝梨花,映着清水漾漾。
鲁犇驮着贾先生,舔舔唇,腾出一手摸摸肚子:“这恶鼍可吃得?”
“这个……”梅萼清思索片刻道,“倒不曾见人吃过,因着恶鼍丑陋凶恶,状若凶兽,动不动还要伤人性命,栖州人多避鼍神,不慎打死了也好生安葬,以求出入平安。”
“这鸟地方,又鼍神又河神。”鲁犇粗声粗气道,“我只不信杀了吃进肚中,还能托梦寻我生事。”
梅萼清笑道:“世上趋利避害,栖州人不吃它,倒也未必畏着鼍神,而是这恶兽牙齿有如刀锯,有千斤的力气,皮又粗硬,寻常刀刃伤不了它。田地里见着它,避之不及,哪会欺身上去猎来祭五脏?”
鲁犇点头,琢磨道:“我们兄弟既有身手,又有趁手的家伙,刀磨得也快,不信奈何不了区区什么恶鼍,几时我吆喝了来,杀一只尝尝滋味。老大的个头,饶得不才少的肉呢。”
俞子离则与梅萼清叹道:“栖州多荒田跟这个恶鼍怕是也有干系。”
梅萼清道:“栖州地恶可不是说笑。”
他们边走边说,不觉间已到栖州城门口,楼淮祀抬起头,瞪着栖州城城门,想骂人,却是半天无只字片语。土垒城墙又矮又旧,青苔众生,不少地方早已塌蚀,露出里头的土胚,外头泥砖夹缝间老长的野草随风招摇。城门破败堪,真个有外敌入侵,攻城木都用不上,力壮之人合力几脚都能踹开。
门洞阴潮幽暗,上头石刻栖州城三字,久不描墨,只笔锋拐角处残留着一点红,字中填满了泥;守城的两个兵士盘倚着城墙,掏鼻子抠屁股,歪歪斜斜,时不时还打一二哈欠,拿眼看人都是雾里看花,似睡非醒。
太……破了。
牛叔他们带着各工匠就在城外一处空地等侯,他们车、马众多,又有无数箱笼。一群岁不过七八的乞儿没多时就盯上了他们,这些小乞儿个个瘦骨嶙峋,大半赤着脚步、裸着上身,只在腰间围了块破布,支着竹条似得腿,可怜巴巴地讨食要银。
工匠里头不乏携妻带子的,妇人家心善,见他们着实可怜,拿出几块饼舍给了小乞儿。这一舍就舍出事来,这群乞儿接了饼千恩万谢离去,又呼朋唤友招来了另一群小乞儿,蝗虫似得围拥而来。要硬起心肠驱逐,他们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最小的不过三四岁,走路都不稳靠。
“我们不曾有这般多的干粮。”工匠娘子心下害怕,不断声道,“实没有余的再与你们,你们去别处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