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声音一静,接着外门被推开,须臾在季祯有预料的目光下,门帘被一只大手给掀开了。
是江熠。
季祯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大一会儿,只是没那么困倦了。他问江熠:现在要去见你师父吗?
江熠却摇了摇头说:不着急,他在季祯身旁坐下,今晚去我那边院子用晚饭吧?
江恪虽然急于见到季祯,验证他的体质,然而并不愿意屈尊来见小辈。
季祯知道这是委婉说到时候再和江恪见面的事,觉得也好,点头应了。
他连日赶路,到底是有点累的,自己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上头的软肉都不似从前好摸。季祯又看江熠的脸,好奇道:你不累吗?
江熠连日睡得比季祯少多了,但季祯看他的脸照旧不见疲态。
若华给两人端来茶水,说道:这趟回城,城中似乎清明不少。
好像的确是这样,季祯看了眼窗外天色。
冬日气息终于开始逐渐消退,本来的酷暑寒冬好像几天之内转成了暮春时节,外头本来稍显枯萎的树木都长出了层层嫩芽,一派生机勃勃之景。
江熠的目光顺着季祯的往外看去,也见到了枝桠上初生的嫩叶,不过一阵微风吹来,一片嫩叶随风晃了晃,忽然飘落下来,在江熠的视线中摇摇晃晃落到了地上,恰好被一个经过院内的仆从一脚踩得与潮湿的砖地融为一体,留下的一点青绿残汁如同它被大卸八块后留下的清晰而无用的证据。
倒像个预兆。
江熠的情绪微漾,一时有些出神。
他的生活从前再简单不过,修习二字就可以概括完全。往后几年甚至几十年,都将会循规蹈矩地按照既定路线生活。可边城就像是一汪池水,让他如同小小水滴投入池中,荡漾出的波澜一圈圈扩散开去,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身边的人和事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同着池水荡开的波澜一道扭曲变换起来。
季祯的视线很快收回来,他一面同若华说话,一面看江熠微愣的模样,不由伸手在江熠面前晃了晃,你发什么呆?
季祯的话音一落,忽然听见外面细细密密的雨点骤然打在了瓦上,闷响连绵。
他此时已经从软榻下到地上,穿好鞋袜扯了下衣摆,有些愕然看向外头,才说这天气好,竟然说变就变。
还有许多没收拾的地方,虽然回来不一定是住几天,若华还是赶紧出去叫人尽快弄好。
季祯和江熠独自在房里。
季祯走到梦大顺的木盒旁边,随手将那盖子盖到了正在不住往里缩的梦大顺的身上,想了想背对着江熠说:你们山庄有没有安眠的符咒?
江熠问:你要安眠的符咒?
季祯点头,想到前面自己做的无厘头的梦道:赶路疲乏,晚上一定睡不太好,若是有就给我一张好了,从前梦魇要害我的时候,那张符咒就管用得很。
梦大顺在黑漆漆的盒子里面都隔空感觉到了江熠视线的投射,一时瑟瑟发抖。
有安眠的符咒,可与梦魇的那种大不相同。江熠说,梦魇的符咒并非安眠,而是使你陷入沉睡。
季祯不解:是这样的吗?可是我好像记得师兄告诉我,那符咒没有坏处,罢了,也许是我记错了。
季祯继续朝着江熠摊手,那你把没有坏处而有功效的符咒给我一张。
师兄告诉你没有坏处?江熠问,什么时候。
季祯全没将此当成什么大事,回答得随口极了,好像是刚贴上去的时候,后头第二天不就撕了么。
他说着晃了晃手下的木头盒子,骂道,你这坏心肝的东西。
梦大顺不敢放屁,在里头被晃得晕头晕脑。
江熠却忽然起身,引得季祯看去,你要走了?
嗯。江熠不知为什么忽然急起来,季祯不懂,却也没留他。
那晚上再见,他说了半句,娇气病就来了,到时候你来不来接我?
江熠脚步顿住,回身对季祯说:好,到时候一定等我来了再一起去。
季祯不知他在郑重什么,只感觉本来自己要耍赖说的你不来接我我兴许就不去的任性话被堵了回来,心道江重光真会反客为主,嘴上却不好说什么了,哼唧一声当作答应。
江熠脚步往外走,径直出了远门,脑海里的思绪百转千回。
江蘅修为不如江熠,可通晓的知识哪里会比江熠差。江熠可以一眼辨别出好坏的东西,江蘅也不需第二眼。梦魇的略施小计,在江蘅眼里应当也拙劣不已。
可江蘅彼时却告诉季祯,那符咒仅为安眠。除了故意为之,江熠想不出第二种可能。而若梦魇当初得手,那季祯恐怕早就丢了性命,再无后头种种。
绵绵细雨落在人身上并不唐突,反而绵柔如同轻抚,等人回过神来时,身上已经带着明显的水气。
江熠没有理会雨滴,他走在雨中只是心头茫然。江蘅在他眼里,从来都是温润谦和的大师兄,如同江恪在他眼里,是严格但行事端正的父亲。
如今这两个对江熠来说几乎是最亲近的人,让江熠感到陌生。
第七十二章你不开心吗
江恪的身影出现在廊下的台阶上,与江熠差着十几步距离,正与一个小修士说话。
你父亲呢,是一个很英勇厉害的人,天下再没有比他更好的男子了。女声轻快地响在江熠耳朵边,清晰得好像刚说出口般新鲜。
没有人询问,女人的声音却以问答的形式继续往下说。
怎么认识他的呀?女人轻轻笑起来,带着几分少女般的害羞说,你父亲救了我呀,要不然我怎么能认识那么好的人呢,若不是你父亲,我就同你外祖父母一样死掉了,所以你说你父亲厉害不厉害?
父亲好厉害。有一个小小的童声在江熠心底响起,这声音却很飘忽,遥遥像是千里之外,又像是被风吹散听不清楚般。
是啊,你父亲就是这天下最好最好的人!女人的声音由小变大,在尾音落下的时候又瞬间化作了层层叠叠的回应卷着无穷无尽余调朝江熠耳边扑来。
一句再娇柔的话重复不休也成了让人头痛与烦恼的魔障。
更何况那声音随着不停重复,语气之中的柔和慢慢消退,转而变成种咬牙切齿,仇恨不得的语调,女声渐变为孩童呓语,又慢慢变成了江熠自己的声音,随着台阶上的江恪看过来的目光戛然而止。
最后一道江熠自己的声音清晰可闻:父亲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
江熠表面只是停下脚步,可这片刻时间里,他的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心跳飞快,一时回不了神。
心魔大多时候都能被江熠压制住,然而总有像刚才的时候。它无规律可循,无踪迹可觅地冒出头来,让江熠难以判断自己究竟对它有没有掌控,或者其实自己什么时候应该知道多少其实都有心魔控制。
江熠知道自己本应该早早除掉心魔,可他下意识又抗拒这点。他有种自己不知道的,想知道的事情,也许都能够在心魔那里找到答案。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江恪见江熠愣愣没动,开口问道。
江熠抬眸看向他,平静无波的眼眸像是一潭死水,其中眼光让江恪有些陌生。江恪的眼帘抬起又落下,眉头不待皱起,江熠已经上前来告诉他晚上季祯会过来的事情。
被这么一打断,江恪在看江熠,目光所见又是他熟悉的,在掌控中的江熠。
江熠在雨中,发丝和衣料都已经湿了。江恪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或者说就算注意到了也并不放在心上。
当下除了这天气让他有些厌恶之外,边城也没有太多烦心事。
江恪收回目光:嗯。他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