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伸手一摸,不是真人,是个木雕。
殷玄满腔热切就那样被冷了个透,一下子从天堂跌进地狱,他站在那里,盯着眼前栩栩如生的木雕,眼眶泛红,那一刹间,他在想,为什么不是真的。
他急于找一个出口,一个可以安放自己感情的出口。
可是,没有。
纵然天大地大,可这个世上只有一个聂青婉,不会再有第二个。
殷玄失魂落魄地进屋,让随海找了店铺的掌柜出来,问了掌柜外面的木雕哪里来的,掌柜说是自己花了两年多的时间亲手雕的,是为了纪念太后的。
殷玄暗叹这人的雕功如此卓绝,又气恼他能把太后雕的如此神似,简直跟真的一模一样,殷玄内心里十分不是滋味,虽说这人是冲着悼念太后去的,压根没有任何不敬和亵渎的心思,可殷玄还是很火大,但他没有冲这个掌柜发火,他平静地问了这个掌柜的名字,知道他是鲁氏后人,又对木工极为精湛后,殷玄就生了跟他学艺的心思。
殷玄不让鲁无尽把太后的雕像放在门口,纵然是为了纪念,为了瞻仰,可他也不愿意,他勒令鲁无尽将太后雕像收了回来,又放在了后院的仓库里,永远不许再碰触。
鲁无尽平时也不碰触这个雕像,就在太后死的这天拿出来摆一摆,给百姓们一个念想,但皇上下了死命令后,鲁无尽就也不敢拿了。
殷玄要跟鲁无尽学木工,鲁无尽也不敢拒绝,但鲁无尽也不敢收皇上当徒弟,故而,就另开辟了一个院子,不对任何人说,那个院子就专供殷玄用的,钱也是殷玄出的,那个院子的钥匙也在殷玄那里,鲁无尽进不去,每回殷玄来,需要鲁无尽的时候,随海会去传唤,不需要鲁无尽的时候,鲁无尽也不会自讨没趣地跑过去。
殷玄刚学艺的时候鲁无尽都在,后来就很少盯在旁边了。
殷玄虽然自诩自己聪明绝顶,世间无事可难倒他,但也不会狂妄自负到说自己行行都是状元,练雕工跟练武是一个道理,得长年累月,得日积月累,他才学了一年多,手艺其实并不杂地。
至少,他想像鲁无尽那样雕一个栩栩如生的聂青婉,还完全雕不来。
手艺倒是学会了,但因为没时间练,所以雕出来的木人有些奇丑无比,有些缺胳膊少腿,有些看上去倒是像模像样,但离‘神韵’二字还差的太远。
他只能雕一些小物件,而小物件中,他最拿手的就是木簪了。
等他能将人雕出神韵了,他会把自己雕出来送给她的。
但现在,还是送木簪吧。
随海熟门熟路地将马车赶到鲁氏木铺极为偏僻的一个院外院里,等马车停稳,殷玄拉了聂青婉下马车,等站在陌生的院子里了,聂青婉挑了挑眉,四处环视了一眼,发现这个院子极为简陋,有很多木垛子堆在低矮的屋檐下,小院不大,房屋三间,此刻三间屋子都是一片漆黑,屋内无灯亦无光,小院里也没灯笼,若非月光比较亮,大概连路都看不清。
聂青婉打量完,扭头问殷玄:“这里是哪里?来这里做什么?”
殷玄说:“鲁氏木铺的库房后院。”
聂青婉挑眉:“来这里干嘛?”
殷玄没回答,只笑着扣住她的手,把她拉到了一个房屋门前,然后伸手推开门,进去,熟练地扯开一块黑布,然后漆黑的房间就一霎间大亮。
聂青婉往那个亮光处瞅了一眼,发现是一个莲花木座,木座上摆着一颗夜明珠。
夜明珠将室内照亮后,聂青婉瞧清了室内的摆设,完全一木工干活的现场样子,有很多横七竖八的木头,各种形状花色的都有,还有很多工具,自然随意地摆落在地上,还有很多板凳,小椅,毫无规章制度地东一个西一个。
殷玄将聂青婉拉进来,找了一把小椅子,扶着她坐下。
等她坐稳,他弯腰蹲到她身边,轻声说:“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其实隔壁有休息的房间,但朕想看着你,不想让你走,所以你就坐着吧,很快就好了。”
聂青婉狐疑的视线从那些琳琅满目的木材和工具上掠过,然后重重地落在殷玄的脸上,猜测道:“你是想给我雕东西?”
殷玄笑道:“嗯。”
聂青婉暗叹,忍不住诧异地挑高了眉梢:“你还会这手艺?”
殷玄笑道:“以前也不会,后来学的,学的不专精,一会儿雕出来的东西不入你的眼你也不能嫌弃。”
聂青婉着实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她竟然不知道他还有这等兴趣,当真是八百般武艺样样都要懂一些吗?
聂青婉顿了很久,这才缓缓地点了一下头:“不嫌弃。”
殷玄高兴地直起身子,冲着她的额头用力地吧唧了一下,然后去了自己那个固定的位置。
王云瑶原本要进去,被随海拉了一下,浣东和浣西是压根不敢进去的,就站在门外。
随海指了指隔壁的门,笑着对王云瑶说:“王管事去那里坐吧,这里不需要我们伺候,有皇上和婉贵妃就行了,那屋里有吃的也有喝的,王管事若是饿了或是渴了就自己随便用,我去给皇上拿件衣服。”
王云瑶明白这话的意思,皇上跟婉贵妃在一起的时候,不管是在哪里,都不希望有人在旁边碍眼。
王云瑶哦了一声,扭头看了一眼刚刚随海指的门,然后抬步走过去。
浣东和浣西也跟过去。
随海也跟着往那里走,推开了门,随海也熟手熟路地掀起了一块黑布,然后漆黑的屋子就一下子大亮了。
王云瑶瞅了一眼,也是一个木质的莲花座,座上摆了一颗夜明珠。
王云瑶收回视线,打量了一眼这个房间,找了一个椅子坐了,浣东和浣西也跟着坐,坐下去之后她二就好奇地左看右看,然后悄悄地议论着。
随海听着她们的议论声,不说话,只笑着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斗衣,抱着出了门。
去了隔壁,他将斗衣给殷玄套上,斗衣的领口是松紧式的,套下去之后连发丝都套紧了,两边袖子一直固定到手腕处,全身的面料又黑又厚,好在是敞式的,不蒙身,倒也不会闷气,但这样的天气套这样的斗衣,时间久了还是会热。
给殷玄穿好衣服,随海就见了退礼,出去了。
出去也不关门,真怕殷玄会闷坏。
随海去了隔壁屋,陪王云瑶和浣东浣西聊天。
聂青婉看着殷玄这样的衣服,漂亮的眉毛拧了拧,问他:“热吗?”
殷玄已经弯下了腰,找了一根材质很好的红木出来,在比划着从那里下刀,听了聂青婉这话,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轻声说:“不热。”
聂青婉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殷玄低头,专心地做自己的事情。
聂青婉看着他,一时恍惚,疏冷的眉角也慢慢的变得柔软,这个男人,但凡想讨好她,想哄她开心,都会不遗余力,他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好皇帝。
可是,为什么要爱上她呢!
聂青婉在这一刻竟生出了无限悲怆,亦生出了涛天的恨意,大抵她那么的恨他,不单单是因为他杀了她,辜负了她的恩情,而是因为他是她选中的帝王,他是如此的卓绝,如此的优秀,有他统治的大殷,一定是大殷千百年的历史上最辉煌的历史。
他能够创造奇迹,也能够创造历史,一个被所有人都称颂的奇迹,一个再也不会被别人超越的历史,他会成为千古帝王,他会被载入史册,他会受万人瞻仰,他亦会受后世之人的无限膜拜。
可是,他毁了一切。
他毁了她最杰出的孩子,他亦毁了她那么多年的心血。
聂青婉一时悲痛,可突然想到若自己当真死了,没有再回来,他还是一样的能够实现一切她所期望他实现的目标,他会创造全新的大殷,他会成为历史上最强的帝王,他不会辜负她的栽培,他亦不会辜负她的心血,他会名垂青史。
可是,老天爷就是喜欢这么的故意捉弄人,让你杀了我,又让我回来诛你。
也许,你当真没有帝王命。
聂青婉很轻很轻地垂下眼睫,花了很长时间让自己的内心平静,再抬头,就看到殷玄利索地拿着刨刀将那个油光泛亮的红木刨成了一个簪子的形状,又看他拿了搓刀,在那毛糙的边缘搓着,然后就是变换着各种雕刀,聚精会神地雕着花形。
夜明灯将他的背影拉的很长,影子贴在墙面上,形成了另一个忙碌的世界,两个世界虚幻而又真实地交替着,如同她的前世与今生,展示着她与他不可分离的纠葛。
殷玄有些热了,越到后面越热,额头的汗顺着英峻的眉头滑下来,有些落在了睫毛上,影响了视力,他抬起胳膊一蹭,然后又一蹭,再低头继续雕花形。
聂青婉坐在一旁看着,手微微的攥紧,当他额头的汗大滴大滴地往下落他也顾不上擦的时候,她终于没有忍住,霍的一下站起身子,走过去,掏出帕子去给他擦汗。
殷玄整个人倏地一怔,他正在刻字,而为了不把字刻毁,木簪被他放在了膝盖上,此刻木簪被他的左手压着,右手拿着雕刀,两只执掌乾坤的帝王之手沾染了木屑、灰尘和汗水,他一动不动地怔了好大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聂青婉在给他擦汗。
殷玄眼眸一亮,却不敢动,就那般摒气凝神地隔着一袭清袖,隔着一张香气袭人的帕子,看着面前的女子,他漆黑的眸晶莹璀璨,一点一点地绽放出炫目之光,他呼吸轻浅,就怕惊动了眼前的人儿。
殷玄此刻的内心激动的无以言喻,有一股搏发的喜悦在一茬一茬的滋长,从她回来之后,她就没有对他表露过真正的关心,哪怕他宠她爱她,她也不咸不淡,叫人看不出来她是喜还是不喜,或许,既不喜,也没有不喜,她的情绪只介于两者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波澜不惊,没有什么可触动她的心,亦没有什么可触动她的情绪。
可是呀,他的太后,即便冷心冷情,即便捉摸不透,可一旦涉及了他,她就会生出一种本能的心疼与保护来。
她是他心底最柔软的存在,他又何尝不是她心底最柔软的存在。
殷玄内心滚汤,眼眸渐渐变的温柔,他忽然明白了,她永远是爱他的,不管他是她的什么,她都会把最好的给他,不管他对她做了什么,她都会原谅他,上一世杀她,这一世占有她,谁说她是他的劫呢,其实他才是她的劫。
从他遇上她的那天起,他躲不过,她亦躲不过。
殷玄缓慢地将手从膝盖上拿开,也不管手上脏不脏,会不会把聂青婉的裙子也染脏,就那样伸出手,圈住了她的腰,把她搂在胸前。
聂青婉顿了顿,帕子拿开,不悦地瞪着他,那眼神好像在说:“做什么?”
殷玄轻轻低头,用脸轻轻地蹭着她的脸,唇角轻轻地蹭着她的唇角,扬起一抹弧度,轻声说:“还有一个字,朕就刻好了,你看着朕刻,嗯?”
聂青婉蹙眉,看一眼自己现在的姿势,腰被他楼着,尼股坐在他的一个大腿上,裙摆淌在满地的木屑里面,当真没个样子。
聂青婉说:“你好好刻吧,我这么坐你腿上,你也刻不好,我还是坐到边上去吧。”
她说着,就要起,殷玄按住她,薄唇紧贴着她的发丝,眷恋的声音说:“不会影响,你坐着就是,真的只剩一个字了。”
说完怕她走,双臂拢紧她,把雕刀和木簪又摆好位置,放在她面前雕了起来。
这是一根红木打造的簪子,颜色十分漂亮,花纹也十分漂亮,虽然十分的简洁小巧,可不难看出殷玄的刀功也是可圈可点的,精致而又细腻。
前端是一朵梅花的样子,中间凿开了一个孔,应该是花蕊的位置,只不过,花蕊没有填东西,就是镂空状,簪体通身滑润,摸不到一丝毛糙,正中间的位置是小字,殷玄此时正在雕的,就是小字的最后一个字。
聂青婉垂下头仔细地瞧了瞧,才看到他正雕的是一个‘婉’字,前面的字被他的手指和雕刀挡住了,字又小,聂青婉没看清。
等殷玄雕完,用斗衣的袖子擦干净了上面的木屑,拿到她面前了,她才看清楚那是什么字。
聂青婉看着那四个字,目光微微转动,看向殷玄的脸,俊逸的脸上还是贴了薄薄的汗,可他眼神炯亮,唇角扬着很开心的笑,满身灰尘也掩不住他飞扬的眉梢。
他就那么一手拿着簪子,一脸期盼地看着她:“喜欢吗?”
聂青婉没说话,只睫毛垂下,接过那个木簪,抬起指腹缓慢地摩挲着那四个精工雕琢的字。
吾妻婉婉。
这是他刻在簪子上的,又何尝不是刻在他心上的。
聂青婉一下子眼眶泛酸,心口被一股无名的力量强势渗入,想要攻占她的心房,占据她的心门,她知道那是什么,却无力阻止。
她轻轻抬起头,看着他说:“喜欢。”
殷玄一双期盼的眼里光芒更甚,既惊又喜,他一点一点地伸手,把她的头按在了怀里,按在了心口的位置,他有力的心跳透过她的皮肤蹿进她的四肢百骸,与她的血液相融,流进心房,他的五指揉进了她的发丝里面,薄唇贴在她的额头,大概是因为太高兴了,他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久好久之后他才轻轻松开她,含笑说一句:“朕帮你戴上。”
聂青婉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