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到处都充满了端倪。
旋律觉得,如果说她的失忆是有人刻意而为,那对方一定一点都不擅长说谎。
……这么多的纰漏,只要她不是笨蛋,怎么样都会觉得奇怪吧?
问题是在于,“是否应该想起来”和“怎么想起来”。
旋律隐隐觉得恐慌。
她好像生活在一个谎言之中,就算虚假,也有着虚假的安稳。
而真实意味着未知,而未知总是会让人觉得恐惧。
更何况……旋律对着镜子,抚摸着自己的脸颊。
她做过一个噩梦,梦境之中的她的长相令旋律感到恐惧,她不敢去看自己第二眼,更不敢相信这会是她。
哪怕梦境变得模糊,可绝望和痛苦却深刻地残留了下来。
旋律看着自己的手。
如果说她将再也不能演奏,如果她的人生会因为找回的记忆失去色彩……她应该去找回吗?
还是应该继续这样下去,对不对劲的地方视而不见。
只是,有些东西会在细微之处溢出。
旋律看着自己的乐谱,有的地方留着怪异的空白,像是原先应该有人写了字,只不过被擦去了。
旋律瞧着自己在图书馆的借阅记录,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看那些和医学相关的杂志。
就连在外面吃早饭的时候,她也会迷迷糊糊说出“我要两份”,然后才匆匆忙忙地改口。
有太多时候了。
当她因为疼痛躺在床上的时候,脱口而出想要喊出一个人的名字。
只是她被迫遗忘了,所以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会是多么重要的人呢?
听起来像是一直和自己朝夕共处,听起来他们会分享每一个细微处的快乐,他们互相关心,他们彼此相爱。
旋律瞧着手中,乐谱的碎片。
上面只有短短的八个小节,这是她拜访在大火中死去的朋友们的家属才得到的线索。
几乎在看到这一段音符的瞬间,大脑就向她敲响警钟,这是绝不可以被演奏的,来自地狱的音符。
所以……其实,她的朋友们也不是因为大火死去的吧?
那个人给旋律·犹西卡选择了一条轻松的路。
这也是旋律对于生活原本的期盼,这是一条康庄大道,只要旋律自己愿意,她可以拥有她原本想要的一切。
她可以延续对音乐的热爱,可以享受优渥的生活,她有着出众的天赋有着坚韧的意志,音乐之路是畅通无阻的,所有人都会因为她的演奏而倾倒。
只要她愿意。
……为什么会不愿意呢?
是因为逐渐想起,那个被她忘记的人的身形应该比她稍矮一些,那个人应该不怎么说话,更多的时候,她们是用手写的方式交流吗?
是因为逐渐知道,那个被她忘记的人不怎么听话,总是一意孤行,就像这一次一样,自说自话地决定了她的命运吗?
是因为逐渐觉得,那个被她忘记的人填补了她的孤独,不是谁单方面地需要谁,而是她们恰巧需要彼此吗?
旋律想要知道。
有好几次,名字都已经到了嘴边,可她就是想不起来。
那个人为她付出了牺牲,就算对方不会将这个视作是一种牺牲,可旋律无法对此心安理得。
而且,她的朋友们死去了。
如果不是意外,旋律需要为此复仇;如果是意外,她想要避免这样的意外再次降临。
旋律盯着移动电话里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终于按下了拨通键。
“我有许多问题,希望得到解惑。”她轻声说,“可以的话,您愿意和我会面吗?”
电话的对面是一个嗓音有些甜腻的男声。
他说话的时候带着奇怪的腔调,幸运的是,对方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
他们约在一家咖啡厅见面,当那个小丑打扮的红发少年出现的瞬间,旋律就确认了这是她需要交谈的对象。
该用什么去形容他的心音呢?
像是一支高昂的歌,有着疯狂而又纯粹的浪漫。
这是一个危险的人,他不在乎生命,但又不能说他不尊重生命。
他是用生命的容易失去来彰显生命伟大的……亡命之徒。
放在平常,这是旋律绝不会主动接近的类型。
旋律端详着他的脸,这个应该比她年轻的少年画着奇怪的浓妆,然而善于观察的旋律还是从他的眉眼和头发中猜测出了他的身份:“你是不是……莫罗老师的孩子?”
对方一下子就笑了:“约我出来,想说的是这个吗?”
他的心音反应出他变得不耐烦了。
旋律摇头,在有求于人的时候,她不打算考验对方的耐性。
“我忘记了一个人。”旋律直截了当地说,“也许,你会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确实呢。”对方微笑着,“但为什么,我要告诉你,她的事情呢~”
他说的是“她”。
旋律想,和自己想的是一样的呢。
这个人真的知道。
“我找不到你有什么非告诉我不可的理由。”旋律苦笑着摇了摇头,“可你却是我唯一可能得到答案的地方。”
她寻找了她可以找到的一切记录。
电话的通话记录,银行的转账消费记录,周遭人的记忆……什么都没有。
就仿佛“她”从来不存在一样。
旋律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的能留下痕迹,有的则不能。
有的人还能记得。
后者的话她还倒是有一些浅薄的猜测,差别可能在于……念。
旋律瞧着这个人,诚实地说:“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而且,他不可能对这件事情不感兴趣。
不然从一开始,他就不会答应他的请求。
这听起来很无能为力,把知道真相的可能寄希于别人的心情,可事实上,旋律就是这般无能为力。
“我想要知道她的名字,我想要知道这一切,这会是我的选择。”
而不是接受“她”的选择。
毕竟,两个人之中她才是那个姐姐……啊,原来,“她”是妹妹吗?
旋律觉得自己已经抓到真相的尾巴了。
“不知道,也许对你来说更好~”红发少年抿了一口面前的咖啡,从他皱成一团的表情来看,他不太喜欢这种东西的味道。
旋律看着他,有些恍然。
好像……“她”也是这样,不喜欢苦的。
“毕竟,按照西莉亚的制约和誓约,支付的代价和达成的效果是同步的。”还想再说什么的这个人看了一眼突然响起的电话,“到时间了呢~”
他离开的身影是那么的迅速,旋律知道自己不可能追上。
更何况,她也没有打算去追逐。
西莉亚。
旋律只是慢慢地念叨着这个名字,某些被尘封的记忆在她的脑海内缓缓展开。
她想起了那个跟在莫罗老师身后的小尾巴,想起了那个在琴房里靠演奏小提琴发泄的小女孩,想起了郑重和她说着告别的小姑娘。
西莉亚注视着她。
旋律回忆着西莉亚的目光,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纵向缩小的同时,又在横向膨胀着。
这使得她浑身都感到了痛苦,这是旋律想起回忆的代价,不,这正是她企图逃避的灾难。
西莉亚。
旋律只是回忆着,五光十色的世界在她的眼前旋转。
从某天起,旋律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小姑娘。旋律看不清“她”的脸,但她一直牵着“她”的手。
“她”不会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可“她”会写字,可“她”的眼睛一直在诉说着什么。
西莉亚。
那是“她”的名字,但也不是“她”的名字。
至少,旋律不这么称呼“她”。
在其他人的尖叫声中,旋律瞧着自己像是烧焦而变得漆黑的左手,慢慢地想起了“她”的名字。
“……莎音。”旋律轻声念叨着。
正如西索所说的一样,莎音缠绕在旋律身上的念消失了。
旋律的身体因为疼痛而下意识地颤抖着,但此刻她的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这甚至不能算是选择的后果了,旋律沉静地想,只是她的世界恢复了应该有的样子。
这样的身体是旋律应该承受的不幸,而这一次,旋律不会再选择逃避了。
只是……
“——真想再相见啊,莎音。”旋律说着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的愿望,“毕竟,这一次,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告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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