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水汇入的石钵旁,鲜明楼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那个身影,脚步自己便停了下来。
青年双目微垂,两手合十,面容沉静,皮肤白的透明一般,一句句经文从口中吐出,进入鲜明楼的耳中,每个字都圣洁无比,令人不由的飘飘然。晨光柔和的铺陈在这庭院中,折射出的光线轻易就穿透了青年的身躯。
穿透?
鲜明楼猛然清醒,青年今天回来,竟然还是用生魂?在大白天?他就没有感觉吗?!
可王四娘同样在院里,背影犹如一阵风就能吹走,发髻高挽,穿着不知哪个朝代的长裙该是她的本来面貌,双手合十,虔诚跪在青年身前的蒲团上。
从鲜明楼这角度看不到王四娘的神情,但那女鬼的后背却在微微颤抖,显然也在拼命抵御日光的侵袭。
但青年却持续的念下去,声音极度的平稳,好像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连王四娘也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
鲜明楼定定看着这幅场景,终于有些明白,那天王四娘说,最喜欢青年念经时的模样,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这个念经,和收服妖物时的念经是不同的,此时的青年展露出的,是渡人的一面,若说以往是冷雨雷霆,今日便是阳光露水,可融化冰雪,也将鲜明楼的心融成不知形状、根本无法抵御这样天气的一洼泥水。
不知过了多久,青年的声音停了下来,双手也缓缓分离了。
王四娘的细语声从庭院角落传来,此时阳光愈烈,女鬼的声音也有些不稳:大官人别为了四娘伤身。
她不问为什么挑这个时辰念经,更没有埋怨的意思,从赵奇秋的角度,能看到她依旧笑靥如花,便道:四娘,这是最后一遍经了。
一藏数金刚经已经念完,闻言,王四娘神情登时一愣,好半天才强笑道:几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四娘竟然都不记得念过多少遍了,看来妾诚心是假,大官人勤勉是真。
赵奇秋没接话,而是问道:这两天大家都好吗?两人就在阳光下攀谈起来。
鲜明楼石化般的脚步终于动了动,忍不住想就这样去打断他们。
青年再大的能耐,他也不相信,对方的生魂可以这么长时间受日光的照射。
可青年的神情虽然看起来和往日一样,直觉却让鲜明楼觉得其中有些他不了解的深意,动作不由也停下了。
王四娘告状一般低声道:大官人可要替妾教训那个不识好歹的,你走后第二日,那地龙就冲破结界跑啦!
青年不由笑了,扶着王四娘站起来:那还等什么,走吧。
王四娘又一愣:去哪?找那地龙?说完她才恍然,当时大官人的确将戒圈套在了那地龙身上。
大官人真是有先见之明!
二人正要离开,鲜明楼赶忙开口:我也去。
赵奇秋真是吓了一跳,鲜明楼身上怎么还穿这套,呃,等一下,自己那天好像除了吃之外,什么都没交代
你这几天睡哪?
难道??
看到鲜明楼堪称无辜的眼神,赵奇秋明白了,眼前登时一黑。
敢让人类之光在山上睡三天过道的,也只有自己了吧!身体不好的,有这三天工夫,嘴都给小风吹歪了,鲜明楼还能好好站在这,身板也真是佛祖保佑。
心虚之下,赵奇秋声音不由更加柔和:你留下吧,带着肉身跟不上我们。
鲜明楼熟练的往廊道上一躺,下一秒生魂已经坐了起来,道:这样行吗?
赵奇秋:
赶忙又掏出一根孝子白布,走几步绑在鲜明楼肉身的额前,赵奇秋松口气之余,才责备鲜明楼:你乱来什么,这是开玩笑的吗?
鲜明楼眼神再真诚不过:你都可以,为什么我不行?
鲜明楼虽然仍站在廊道里,浑身却也已经感受到了阵阵的热痛,面对这天地间的阳气,任何生魂都像雪花一样单薄,但他反而笑了,令赵奇秋不由忧心:你没事吧?
表面看起来没事,就是感觉脑袋有点瓜掉。
鲜明楼眼中隐隐有光芒闪过,道:走吧,别耽误你们找地龙。
赵奇秋一看时辰,确实也耽误不得,便率先迎风而起,朝着某个方向飞去。
王四娘紧随其后,身子颤抖的厉害,面上却轻快:大官人等等我呀。
赵奇秋感应着戒圈的气息,竟然又来到了熟悉的地方海京市中心岛花园。
灵气重启时,中心岛花园是本市乃至周边灵气最为浓郁的地方,所以赵奇秋选择在这里再一次重生。
如今再看,中心岛灵气依旧十分浓郁,而且地处市中心,早已经重新开放,此时晨练的、旅游的、遛娃的,小广场热闹不已,光看眼前这幅景象,很容易令人产生错觉,似乎除了树木过于高大了些,一切和灵气重启前没什么区别。
赵奇秋领着其他两人立在浓荫下,观看几个孩子围着一条蚯蚓大惊小怪。
旁边有家长也来看稀奇:这是蚯蚓吗,怎么这个颜色啊?又问旁人:昨天夜里没下雨撒?
王四娘身上阴气比生魂重百倍,此时站在绿荫下好受许多,但浑身还是虚弱无力,看着不远处的场景,道:活该!
正说着,一个胆大的孩子拿着沙铲将蚯蚓碾进了旁边的水洼。
蚯蚓在水洼中扭动挣扎,引得孩子们目不转睛的盯着,其中一个孩子莫名大哭了起来。
吓哭的被抱走,剩下的还留着观看,那边哭声不止,家长又抱着孩子走回来:囡囡,哦哦哦,别哭了!你看,你看虫虫不见了!
说着挤进孩子们中间,一脚将蚯蚓踢进道边的下水道缝隙。
蚯蚓掉进下水道,孩子们伸着脖子观察片刻,最终只能悻悻散开,很快又各玩各的去了。
这边王四娘眉头皱的死紧,终于忍不住施法,没多久,蚯蚓从下水道飞出,又落进王四娘的手中。
你这怪东西,我原来是会错你的意了,你不是落难,是专门喜欢下水道!
王四娘还没抱怨完,忽然脸色一变,哎呀一声,手一抖,蚯蚓又掉回地上。等王四娘回过神来,不由破口大骂:忘恩负义的东西!小小一只地龙,还翻了天了你!你想把我的手钻个窟窿,我今天就要看着你粉身碎骨,你自求多福吧!
蚯蚓犹如听不懂,在地上扭动,很快又吸引了周遭幼童的注意。
这个年纪的孩子犹如魔鬼一般,就是妖怪也敢研究,更别说这种主动送上门去的。
王四娘魂体在日头下越发薄弱,嘴唇也失去了颜色,却十分严肃的看着眼下这一幕,脸上再没有了笑模样。
她现在怀疑,这蚯蚓精就是老天找来克她的,不然为什么看着它,自己就会升起一股无名火?
无知、无能、软弱,犹如当年,生成女儿身,就是她的罪过!
世间之险恶,莫过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至死难平!
她和这脏污里挣扎、臭水里翻滚的烂地龙,有什么区别?
死后她怨过,一天天强大,甚至手刃了那些生前待她不公、对她残酷的人,却又因此被押进那不见天日的狱中,几百年!
她命苦啊!
蚯蚓已经在幼童手下被碾压数个来回,那看似软绵的身躯还在苟延残喘,却依旧没有丝毫反抗,仿佛它在一心求死一般。
王四娘周身陡然生出怒意,公园中凭空卷过一阵阴风,那些围绕着蚯蚓的孩子不由纷纷打起喷嚏。
gu903();家长们也觉察出不对,上前给孩子们加衣服,或直接抱走,有些惊疑不定的回头,还不忘抱怨:鬼天气,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