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人无不面露惊疑。
倪素看见有人上去解绑着断头刃的绳索,她快步朝前去,却被军士挡着不能再往前,而刑台之上,张敬闭目,两行泪无声落下:
“世人且记,莫使忠骨累累如山,碧血丹心饮恨!”
徐鹤雪匆匆赶来,他的身形已淡薄得厉害,衣襟几乎沾满了血,刑台之上,是他的老师,他飞身前去,双指用力却无法聚集丝毫莹尘,反倒使得他的身形更加难以维持。
他为寻董耀,已经耗尽心力。
无人能见他。
只有倪素看见了他。
“徐子凌……”
她想到前面去,想到他的面前去。
绑缚断头刃的绳索骤然松懈,那刃光闪烁,倪素推开军士挡在她面前的手臂,她听见徐鹤雪声嘶力竭:“老师!”
他淡薄的身形落下去,俯身挡在张敬的身上。
断头刃穿过他半透明的身体,切断张敬的脖颈,他低头,看见老师的头颅滚落在断头台下,闭着眼,沾满了血。
凛冽而阴寒的风席卷而来。
毫无预兆的,天空中飘起纷扬的大雪。
雪花拂鬓,倪素看见刑台上那道淡雾般的身影骤然破碎,她嘴唇颤抖,看见好多的莹尘慢慢地上浮。
它们在半空凝聚成一团莹白毛茸的光。
就像他的影子一样。
“老师……”
贺童赶来便知见刑台上的血腥,他瘫软在地,大声哭喊。
风雪声声呼号,
倪素站在人群之间,伸出双手,将那团莹白的光捧入掌中。
第62章永遇乐(一)
一架马车停稳在人群之外,春雪如飘絮,清白的颜色融于血腥,嘉王在车中往刑台上一望,他立时回头,浑身颤抖地跪倒下去,一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眼眶憋得赤红,泪意乍涌。
“永庚,今日,我终于敢祭奠他。”
这道声音回响耳畔,嘉王失声痛哭。
李昔真眼中湿润,她却坐在车座上,并没有俯身去扶他,风雪掠窗而来,凛冽生寒,她望向茫茫雾气里,人群悲戚,许多身着阑衫的年轻读书人跪在刑台底下哭,“殿下,张相公这一生桃李满门,即便是素未谋面的年轻人,只要读过他的诗文,听过他的生平,皆要尊称他一声‘先生’,他们在为他而哭,为他不平,那么殿下呢?他是您的老师,您除了为他而哭,心中就不会为他不平么?”
嘉王以一双泪眼望向她。
“殿下,妾想问您,如今你已知道曾待您最好,与您为友的那个人他死得冤枉,您心中,就不痛吗?今日您的老师敢以死祭奠他的清白,那殿下您呢?”
李昔真看着他,“您,还要离开云京吗?”
“我……”
嘉王衣袖底下的筋骨绷紧。
“妾若是殿下,身上担负着此二人的性命,”李昔真一字一顿,“妾便是死,也不会再离云京半步。”
他若走,谁还会在乎徐鹤雪这个名字,谁来还给他清白?当今的君父么?嘉王眼睑浸泪。
可这位君父,才将将处死他此生最敬爱的老师。
刑台之上,血还未干。
鹅毛大雪笼罩着整个云京城,亦在皇城中纷扬而落,孟云献在庆和殿外跪到双膝僵冷麻木到没有知觉,却始终未能得见正元帝一面。
“孟公,小心。”
裴知远再没平日里那般笑脸,扶着孟云献往白玉阶底下去,却不防孟云献脚下一失力,他及时扶稳,才令孟云献不至于从长阶摔下去。
孟云献蹲在白玉栏杆底下,一手扶着寻杖,双肩颤动。
裴知远蹲在他身后,心中亦有悲戚,他忍了又忍,轻声唤:“孟公……”
“他是一心求死。”
孟云献喉咙中挤出这道声音,“我本以为有了那封雍州信件上的线索,今日他定会在官家面前隐忍求全,他一定肯听我的话,不与官家为难,我以为他会惜命一些……”
“他去庆和殿之前,与我说,待今日见过官家,便与我一块儿去东街剃面,我以为,他终于不再怪我,我以为因为这条线索,他终于肯与我好好说话,肯与我像从前一样交游,我以为我们可以一块儿为他最好的学生讨回公道。”
孟云献眼睑积泪,“可是敏行,他在骗我,他已然下定赴死的决心,才肯说那样的话来骗我。”
此刻,孟云献终于恍悟,为何张敬近来总是触怒官家,无论是宛江转运使周文正的那道改私交子为官交子的奏疏,还是他今日在庆和殿中的大不敬,都是他的算计。
他用所有人不敢说的话来刺激君父,他用君父最不愿意听的话来引诱君父,纵然帝王心计深不可测,可他已经习惯于这十几年来敕令如天,臣民莫敢不从的局面,张敬逼官家下诏罪己,无异于刺伤官家的脸面。
张敬是故意一步步将官家引至失控的深渊,他是亲手递刀于官家手中,要官家失去理智,杀了他。
孟云献与张敬多年为友,纵然十四年中,他们一个贬官,一个流放,没有一封书信往来,但此时,孟云献也能领悟张敬为何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