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姒眼波微动:“雨得下许多天,这几日你去主院守着吧。”
雨势将会连下七天不止,要随时过去娘亲那儿怕是困难,虽说上辈子娘亲不是在这几日出的事,但云姒还是不放心。
那时她在牢中,只从嚼舌根的狱卒那儿草草听到几句,说是侯府夫人与人私通被赐死,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娘这般低调,从没得罪过谁,说她私通,可笑至极!
云姒笃定的语气像是早已预知,风昭言怔了一下:“……四姑娘怎么知道要下好几天的雨?”
疾风暴雨通常喧嚣个一夜也就过去了。
云姒微滞,虚声敷衍过去:“猜的……你过去吧,自己也记得把湿衣服换换,别病了。”
风昭言反而露出难色:“可夫人命属下……”
“府里安全,不必跟着我。”
很小的时候,谢之茵便派了风昭言,作为贴身暗卫保护在她身边,云姒知道他尽责,便寻了个托词:“近几日天寒湿冷,我娘容易犯风湿,我不放心,倘若有事,你回来告诉我好吗?”
她的话,风昭言一向服从:“……好。”
海棠木雕四扇屏风后,水雾如烟,一室氤氲。
萦绕周身的温热驱散了透凉的寒气,也将嘶吼的风雨雷鸣隔绝在了屋外。
云姒轻倚浅眠,整个身子都浸没在热水里,花瓣嫣红,只露出了细腻玉颈,长发松松挽着,如玉般的容颜染了几分倦怠。
此刻褪去了衣裳,她脖颈上用红绳挂着的那块羽白暖玉才露了出来,玉石坠没在温水中,被她捏在手里,纤指缓缓摩挲。
想到些事,她唇边不自觉地泛出几许清柔笑意。
少顷,阿七端着水从外室轻步而入,跪在边上,小心替她添了瓢热水。
见她脉脉如桃花的模样,阿七忍不住低咳一声,含笑学着那人的语气:“美人如玉,这玉与云四姑娘相配确实妙极。”
听出她的调侃,云姒双颊瞬间漾出绯红,掀开眼皮轻瞪她一眼:“胡言什么?”
阿七不慌不忙又舀了瓢,忍笑道:“这可不是奴婢说的,这是人家傅公子当日所言!”
“……”
傅君越……
心中一念他的名字,云姒便不由地放软了声音,低喃道:“他才不是这么说的。”
阿七看她一眼,佯装好奇笑问:“那他是如何说的?”
“他明明说的是美玉赠佳人,云四姑娘若是喜……”
话音戛然而止,反应过来自己的心思被看破,云姒轻咬了下唇瓣,清眸斜斜瞥了阿七一眼。
阿七低低发笑,片刻后想到什么,又幽叹了口气,放下瓢:“不过四姑娘,你和陛下有婚约,侯爷不喜你在外抛头露面,要是他知晓你从前常常夜里偷跑出去,还对个男人念念不忘,定会动怒的。”
云姒眼睫微微一颤,沉默须臾,捏着玉石的手浮出水面。
暖玉润了水,躺在她手心泛着光泽,云姒静静垂眸凝视着,突然若无其事抬了抬唇角:“哪个少女不怀春呢。”
她又何尝不知自己和那人从未有过可能,况且,这辈子她明白了,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有些事根本由不得自己选择,与其被权势玩弄股掌,不如去倚仗权势,为自己,也为了娘亲。
“四姑娘……”多年的主仆情分深厚,阿七看得出她笑里的苦涩,夫人不让她嫁,其实她自己更不想嫁。
寂静良久,阿七才听见她再次缓缓开口,声音如轻烟般渺渺淡薄。
“以后不会了……”
屋外流光电闪,屋内浮光扑朔迷离。
云姒渐渐松开了玉石,弥漫的水雾缠绕着她,笼得她的神情虚虚实实。
阿七不再提让她烦心的事,笑盈盈道:“四姑娘开心些,这未必不是好事,能嫁入皇家,京都的姑娘们谁人不艳羡呀,再说了,听闻陛下才华横溢,品貌气度皆不凡,将来定是一代明君!”
她眉眼一弯,接着道:“而且呀,陛下后宫无人,四姑娘嫁过去也不会被欺负的!”
云姒听她说着,眼波流转,喃喃道:“一国之君却没个嫔妃,你说他不会是不行吧……”
阿七一听吓坏了,慌忙比了个噤声,悄悄道:“嘘,四姑娘,侮辱圣上是要丢小命的啊!”
云姒却不以为然,指尖闲闲轻点漂浮的花瓣,凤眸淡敛,细细凝思。
那个人,朗目如星,眉聚风云,坐的是江山万里,谋的是翻云覆雨,却永远那般从容淡然。
纵然帝王心深似海,纵然知道他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看淡天下,但他却是如今飘摇的她唯一可倚靠的。
不过,正如阿七所言,这未必不是好事。
暖雾缭绕下,她气色娇润了不少,云姒悠悠拨弄着温水,缓缓轻吟:“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那两人的性情,倒是有些相似呢……
阿七挠了挠头发听不大懂,懵然了会儿,突然灵光一现,欢喜道:“对了四姑娘,边塞大捷,过不了几日云将军便能归京了!”
闻言,云姒迷蒙的眸色一瞬清明:“真的?”
听到她肯定的回答,云姒展颜一笑,心情顿时明朗了。
卫将军云迟,她的哥哥,永安侯府嫡长子,更是大齐骁勇善战的将领,白衣战袍杀气凛冽,手下墨玄骑驰骋战场立功无数。
他是人间烈火,刀光剑影冷血无情,他亦是云姒心上的一隅轻光,眼角温柔如漫天光雨。
身居高位,他常常一去便是半载,如今归来,物是人非,顷刻间万般感触蓦然涌上云姒心头……
而后几日,如注骤雨未有意外,接连不歇。
可云姒费解的是,宫里并没有传来太上皇崩逝的消息。
仔细思忖,上一世太上皇崩逝,太后借此针对她,如今她躲过一劫,太上皇也相安无事,这绝不是巧合,反倒像是有人从中作梗,而那个人,不惜弑君谋逆,也要置她于死地……
趁着雨势寸步难行,云姒独自在房中想了许多事,曾经的,现在的,将来的,这几日她几乎未出过屋子。
直到第七日,骤雨初歇,天光破云。
在外征战半载的墨玄骑也于此日班师回朝,
云将军一人冲锋在前,取敌将首级,勇谋过人,再立奇功,归朝后深受陛下赞许,特批加官封赏,于二品卫将军升迁至从一品骠骑将军,金印紫绶,无人有异议。
这些年,云迟为国为民,鏖战沙场,披荆斩棘,虽于大将军赫连岐之下,却实是民心所向。
待到午时,琢磨着宫中朝政已落定,他理应归府了,云姒便梳洗了一番,让人备了马车后,去了趟主院。
云姒到时,夕晴刚从柳之茵屋子里出来,正小心掩门。
云姒不疾不徐上前几步:“夕晴。”
她的声音温静,可那人却是吓了一跳,夕晴忙于慌乱中行礼:“四姑娘。”
云姒愣了一瞬,反应这么大。
只当她胆子小,云姒望了眼虚掩的门:“我娘在屋里吗?”
夕晴垂首作答:“夫人辰时去了祠堂。”
娘亲又去了祠堂念经诵佛……
她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云姒摸了摸鼻子:“哦,昭言呢?”
“风侍卫一同去了。”
他在就无需担忧了,云姒思忖片刻,没再多留,拂袖转过身:“去告诉我娘,我去卫将军府了。”
“是。”等那紫衣纤影步履轻盈出了主院,夕晴才轻吁了口气。
卫将军府。
书房内室,浮雕隔屏后,两人相对而弈。
意气风发的云将军,白衣窄袖战袍,抬手取过白子落下,飒爽英姿中亦有几分峻肃。
而另一人修眸静观棋势,落子入局,气定神闲。
他一身黑衣软袍,银带束发,与平日纹龙玄衣之态大相径庭,显然是私访。
棋盘之上,白子尚起攻势,黑子便直逼腹地,黑子攻其不备,白子随即见招拆招,二人似是对彼此的棋路了如指掌,步步交锋,环环相扣,不绝上下。
云迟顿了顿,忽然一笑,指尖一扬,将手中白子丢回了棋笥:“议和,再下下去,又是三个日夜不眠不休。”
齐璟唇角略勾,欣然接受:“云将军还是云将军,棋力如神,逼得人进退两难。”
他的语气清缓,云迟闻言剑眉一挑:“陛下才是妙招纷呈,攻拆棋势一如既往的出其不意。”
齐璟抬眸淡淡望去,两人相视一眼,一瞬后,皆了然于胸般笑了笑。
为君臣,为心腹,更是亲如手足,相知不疑。
齐璟轻轻笑道:“许久不见,你倒是一点没变,”抬手托过边案玉盏:“这半年在边塞如何?”
“老样子,”云迟举手斟酒,轻描淡写一句带过,将酒饮尽,他收了收笑:“君越,今日你升我军衔,朝中看似无人反对,可有人想必已经躁动不安了。”
第7章凛冬
盏中冽酒半盛,齐璟低酌浅饮,谈的是深谋社稷之事,他却是像言茶冷暖般从容自若。
躁动不安者谁,他们不言而喻。
他的眸心如漆墨般深邃,嗓音清冷:“墨玄骑开疆拓土,全胜凯旋,你作为将领军功在身,我便算赐你调兵权也是无可非议,他赫连岐再不服,也得给朕忍着!”
相识二十载,自孩提年岁他们便在一处习读,云迟知他智谋过人,也从来自有分寸,只要他想,或许整个天下没有任何能逃过他的算计。
半年前齐璟命他统领墨玄骑,出征平反边塞叛乱,今时归来执掌一方兵权,从而名正言顺压制赫连家的势力,也尽在他们计划之中。
云迟眼眸略眯,闪过冷意:“太后那边怕是心有不甘。”
赫连岐傲然自负,但他身为一品大将军,所言所举皆在人眼中,即便如今云迟晋升军衔,牵制了他的统兵权,他心有不快,但也绝不敢露声色。
他能忍,可他的亲姐姐,当朝的孝懿太后,她怎可能善罢甘休。
“此事不急,赫连一族的狼子野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自徐公还朝,他们便暂时不敢有大动作,否则我也不会放心将你派遣出去,”齐璟静默片刻,凝眸回忆:“不过,眼下倒是有件事亟待处理。”
“何事?”
齐璟目视着他,眸光意味深长:“你妹妹,前几日来求我退婚。”
“……”云迟一怔,“姒儿?”
齐璟敛了眸,将酒盏往边上一放,语调斯理:“此事,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云迟神色变了变,眉心渐渐皱起,轩昂的气宇也静冷了下来:“君越,我知道太后想方设法要得到侯府势力,所以你非娶姒儿不可,但一进宫门便是入了非黑即白的樊笼……”
他微作停顿,肃容接着道:“并非我不信你为人,我只有这一个亲妹妹,这丫头性子其实纯粹得很,我不想委屈了她。”
指骨分明的手不疾不徐从棋盘上夹了颗棋子,齐璟淡淡道:“我无意强迫,她若愿嫁,自是最好,倘若她不愿,也不是不可。”
云迟静默凝视他,心中似是预警般骤然一跳。
那人沉默一瞬,把玩棋子的手顿住,齐璟毫不避讳地对上云迟的视线,语气平静却深沉,一字一句道:“罢黜永安侯官职。”
话语间,指间黑棋倏地被丢弃于棋笥,他的眸子邃如深渊:“丢车保帅,用兵之道,你比我懂。”
云迟怎会不懂,撤了他爹的兵部尚书之职,即便将来侯府站在太后那方,也成不了气候。
这样一来,这桩婚事的利益,便不值一提了。
“只是如此这般,云家难免一落千丈。”他的声音淡然清晰。
何止是云家衰败。
云迟一瞬不瞬看住他:“非但如此,昔日诸国纷乱不止,大齐统定江山我爹功不可没,你要真无故免了他的职,太后必会借此做文章,落下话柄,于你亦不利。”
他们心中皆明了,云姒依着婚约嫁入皇家,是最稳妥的办法。
齐璟薄唇淡抿:“走这步险棋,是非到万不得已不可。”
国之面前,谈何私情,何况他肩负的是山河重责。
云迟眼眸闪动,沉声叹道:“心存侥幸,乃兵者大忌。”
不必多言,他那般谨慎的人,是非对错他向来自有分辨,他在那御座之上永远冷若寒玉,却是比常人更重情义,若他不是一国之君,云姒嫁给这样一人,云迟绝对是再放心不过了。
只是,高处如何胜寒呢?深宫的狡诈谋计,远比想象中要阴暗得多。
炉中暖烟冉冉升起。
一阵寂静后,齐璟徐缓开口:“嫁娶一事从长计议也无妨,不过,既然是你的妹妹,我自然不会亏待了她,她若嫁给了我,便是大齐的皇后。”
温润如斯,与方才谈及朝堂时的淡漠全然不似一人。
他的声音淡如流水,语气却尤为郑重:“后宫华庭美苑,碧水三千,只唯她一人,这是我对你,也是给她的承诺。”
此言此语,云迟先是惊觉诧异,低眸静思,半晌后忽然泛出一笑:“但凭你今日这句,不论将来这天下是盛世抑或残破,我云迟也愿以一己之力,为你傅君越效尽犬马之劳!”
云迟从不怀疑,这世上,唯独他配当这江山之主。
gu903();齐璟修眸略抬,轻笑,正要说话,书房外突然传来不小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