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兵部衙门,中堂。
成渊在案边翻看籍册,注意到页上几处字迹,他握笔落下,将那处圈起,而后将籍册递给旁边的崔主事。
“此刻有误,去交由殿下修正。”
崔主事接过籍册,略一迟疑后道:“大人,瑞王殿下他……今日还未来。”
官员不论是谁,每日辰初必须到位,现在都将近巳时了,成渊微微蹙眉:“是起晚了?”
崔主事支吾片刻:“……倒也不是,听说殿下今晨起了个大早,上靖贤王府去了。”
去靖贤王府了?
知道这事后,成渊默不作声,只淡淡一“嗯”,而后将籍册拿回来,自己提笔修改。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他便将籍册上的错误都修正了过来。
在边上随时听候吩咐的崔主事见他完成了,正想问他接下来取什么来,只见成渊搁下笔,扶案站起,对他道:“我出去一趟,粮草一类事宜按照从前一样分好,兵械相关等我回来处理。”
“是,”崔主事垂首答,又问:“大人要去何处?臣命人备马车。”
成渊镇定自若:“靖贤王妃昨夜于醉仙楼设宴,有幸受邀,我去拜见答谢。”
王府的围墙比较高,红砖绿瓦,紫藤鸢萝缠绕攀爬,檐上还布了青苔,湿滑湿滑的。
不知屁股着地摔了多少次,齐瑞总算是翻过围墙,跳进了南厢别苑内。
他嘶声揉着臀部,一跛一跛地轻步往里走。
这会儿别苑的奴婢早都被遣走了,故而他大着胆走在院中也无人知道。
到了明华的屋子前,齐瑞从袖中掏出一封事先准备好的信纸,虽然只隔着一扇门,但因为先前婢女带到的话,他不敢直接闯进去,怕她真的将来连府门都不允许他进,于是忖了忖,齐瑞将信放到地上,自己强忍着臀部刺激的痛楚,又爬了一次墙,上了屋顶。
他匍匐在屋檐上,掀了块瓦,正想丢下去,引她出门看信,谁晓得手都举起来了,一只坏事的鸟突然飞来,在信上滴下排泄物,而后又悠悠飞走了。
齐瑞:“……”
险些骂娘。
他深吸一口气,将溢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在屋檐静了静,然后轻手轻脚下了屋顶,溜进书房重新写了封信。
听着那叽叽喳喳的声音当空叫,这回他学聪明了,春天鸟多,太不安全,他想将信塞到门缝里,又怕不显眼她瞧不见,于是齐瑞拔出腰间的贴身匕首,用力一捅,将信在门板上死死钉住。
刀刃的动静不小,齐瑞捅完刀,立马掩身溜到角落。
不一会儿,里面的人果然开了门。
齐瑞在墙角拐弯处躲得很隐蔽,搓搓手暗中注视着。
只见明华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四下张望一圈,却是什么都没看到,她不是很耐烦,嘴上不知低声抱怨了句什么,转过身想要回屋,门上的小刀赫然入目。
“啊——”
这声乍响的尖叫吓得齐瑞浑身一震,他正想冲过去看看发生了何事,守在苑外的侍从和婢女飞快夺门而入,他不能暴露,连忙顺着边上的歪脖子树,爬了上去。
王府大堂,成渊拜访靖贤王妃,方到不多时。
靖贤王妃命下人奉了茶来,两人坐在檀木椅,和睦交谈。
成渊虽是晚辈,年纪也是轻轻,但举止谈吐都颇有风度,绅士礼仪也是到位极了,如此温文尔雅德才兼备,他的一言一语都甚讨靖贤王妃喜欢。
靖贤王妃放下茶盏,笑了笑,“昨夜你和明华走得早,没机会和你多说两句,今日既然过来了,就留下来吃个午膳吧。”
成渊颔首,“王妃娘娘客气,臣昨夜就那么离开,实是无礼,今日特来向娘娘赔罪,还要谢过娘娘昨夜照顾家母。”
“无妨,”靖贤王妃慈睦一笑,她招了招手,随后便有婢女走到她边上,她道:“去别苑将郡主唤来。”
婢女得令,这就去办,结果还未走到门口,就有侍从匆匆赶进大堂。
“王妃,不好了!别苑有刺客!”
靖贤王妃骤然一惊,倏地站起:“郡主呢?”
“郡主安全,只是被吓着了,府中侍卫已去搜捕刺客。”
听到明华没事,成渊一瞬提起的心放了下来。
此刻靖贤王人在皇宫,靖贤王妃总归是个女子,万般焦灼,只听成渊冷静道:“娘娘别担心,臣过去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啦!!
第101章青梅
南厢别苑,一部分侍卫留下保护郡主,其余的都在王府内开始了全面搜查,捉捕刺客。
成渊在侍从带领下赶过来时,明华正在院中,躲在几个侍卫身后,脸色白白的。
见到他,她略一诧异:“你怎么在这儿?”
她的声音虚虚的,显然是先前吓到了,成渊温声回答:“在下来拜访王妃,”他言简意赅,而后又问:“郡主可有伤到?”
明华摇摇头,指向房门,成渊顺着她手的方向望去,只见门板上赫然插着一把匕首。
了解事情原委后,成渊命人将匕首和信取了过来。
那匕首刀身通体银亮,刀锋反射寒光,指腹抚过便知其韧性极好,一定是由上好的材料铸造,不见刀鞘,但柄骨镶嵌的血玉宝石,稀有珍贵,绝非普通刺客能有。
他观察一番后,将那封信展开,目光掠过纸上歪歪扭扭的墨迹。
“我心戚戚,凄凄惨惨戚戚,最难将息!”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郡主大人,你听我细细道来,全都赖我一时兴起乱说话,我现在简直后悔莫及,悔不当初,罪该万死,罪恶滔天,天理难容,天诛地灭,灭绝人性,开膛破肚……”
“……”
看完这错综复杂毫无伦次的一词一句,成渊一贯镇定的面容上,错愕的神色逐渐明显,夹杂了几丝难以置信。
“苑外头都有人看守着,你说这个刺客是不是翻墙进来的呀?”
发现他的表情难以言喻,明华一边说着,一边好奇凑过去看了眼他手里的信。
精致的眉头渐渐蹙起,明华神色一诧,愣了愣,发自内心慨叹:“这写的什么玩意儿?”
被锋刃匕首一把插在她门框的信,她以为会是威胁恐吓之类,却没想到是通篇的胡言乱语。
明华愕然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成渊静思片刻,想到瑞王殿下今日没去兵部,而是来了靖贤王府,但眼下却又不见他在,握着那把精贵的匕首,他心里有了几分较量。
成渊收起信,抬眸四下望了眼,沉心静气道:“郡主别怕,传信之人或许并非刺客。”“啊?不是刺客?”明华震惊一瞬,很快也淡定下来,点头沉吟道:“也对,哪有刺客这么蠢,信写得跟脑子被糊住了似的……”
这时,靖贤王妃也赶来了,得知此事始末后,她忿然作色。
一开始确实满心惊惧,但明华这会儿倒是平静了,劝慰起她来:“娘,没事儿,估计就是有人想捉弄捉弄我。”
她这么一说,靖贤王妃反而细思恐极,怒意更甚,“王府里都是下人,谁敢捉弄你?真是愈发不像话了,今天必须把犯事者找出来!”
闻言成渊迟疑了极短的一瞬,还是开口道:“王妃娘娘,臣以为……”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嘭”得一声重重巨响,似乎还伴随着颤颤巍巍的痛苦低吟。
众人蓦地提起警惕,几十双眼睛倏然盯向发声处,只见屋子旁那颗歪脖子树的枝叶平端晃颤着。
显然是有人!
几十个侍卫立刻提刀冲了过去,想扣押刺客到王妃面前交差,然而当他们看清摔躺在地上的那人后,彻底震惊住了。
不多时,明华便瞧见侍卫们回来了,只不过他们各个都神情怪异,还有两侍卫走在中间,一左一右搀扶的一人往这边走来。
随着他们渐渐走近,明华圆眸也渐渐瞪大,待他们到面前,她又惊又恼:“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咳……”齐瑞尬咳了声,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侍卫身上,对靖贤王妃傻笑着:“伯母,呵呵呵呵呵……”
靖贤王妃怔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跑来的?”瞧了眼远处的树,又瞧了眼颠颠簸簸的齐瑞,“你是从那儿掉下来了?”
回答是也太丢人了,何况成渊这家伙也在,齐瑞挣扎着摆了个好看的姿势,洒脱一笑:“我就爬着玩玩儿,跟明华开个玩笑!”
谁知明华冷哼:“谁要跟你开玩笑!娘,是他自己偷闯进来的,太不懂规矩了!”
被她无情拆台,齐瑞话语一噎,百口莫辩。
靖贤王妃轻叹:“这刀和信是不是你?”
“唔……”齐瑞瞟开目光,望着天,支吾不言。
见他这模样,靖贤王妃心里也明朗了,气笑:“摔疼了吧?让你瞎闹腾,”说归说,随后又对边上的侍卫道:“快扶殿下到客房去,上点药。”
侍卫领命搀着齐瑞离开后,靖贤王妃回头寒暄:“成渊啊,你看你难得来一趟,出了这么个乌龙,真是闹笑话了。”
成渊温和一笑:“不碍事,郡主无事就好。”
“这也快午时了,兵部的事务都耗神,一定饿了吧,一起吃个午膳,正好我也有许多话想和你聊聊,”靖贤王妃笑着说,然后同婢女吩咐:“你们去让后厨开始备菜。”
“是,王妃。”
靖贤王妃这般平易近人,叫人难以推脱,他也不是很想推脱,成渊拱手欠身:“多谢王妃娘娘,那臣恭敬不如从命了。”
……
厅堂。
婢女们布好了菜,一桌佳肴色香味俱全。
四人坐下后,靖贤王妃和成渊说着话,而明华默不作声,低头自顾吃饭。
从围墙到歪脖子树,齐瑞反复摔了多次,臀部都青肿了,好在没伤及筋骨,涂药即可,但也得安生几日。
靖贤王妃吩咐下人送菜到客房,但齐瑞不依,路都走不稳了还是坚持要来桌上吃饭,凳子垫了好几个软垫,他才勉强坐下。
见成渊和靖贤王妃边上有说有笑,齐瑞盯住他们,不动声色咬牙,捏着筷子狠狠戳米饭。
注意到他的小动作,靖贤王妃睨一眼:“傻坐着干什么,你啊,摔成这样了还不老实。”说着,夹了块肥瘦相间的东坡肉到他碗里,“快吃饭。”
齐瑞这才停止捣鼓米饭,低头咬了口,肉质软嫩,那醇厚的滋味瞬间侵入舌尖,他眸光一亮:“伯母这肉可太好吃了,”边回味着,边极其自然地给明华夹了块:“小丫头你也尝尝,保证肥而不腻。”
东坡肉甜糯浓郁,色美味香,但明华最是讨厌肥肉了,满眼嫌弃,立马丢回他碗里,冷漠:“不吃。”
“那吃虾吃虾。”
“这鱼好,这块没刺,来给你。”
“菜也要多吃点,小姑娘家家的,别挑食,多吃菜皮肤好!”
齐瑞接连不断给她夹菜,明华那小半碗的饭被肉和菜堆得满当当,像座小山丘,就差溢出来了,她都不知该从何下口。
娘亲还在这,明华不好冲他发怒,便瞪他一眼,随后筷子飞动,报复性地使劲往他碗里夹菜,直到堆得比自己碗里还满,实在盛不下去了才收手:“你自个儿吃吧!”
“好了别玩了,安静吃饭,”靖贤王妃含笑制止了这两小冤家后,回眸道:“成渊你别见怪,他们俩从小这样,就爱闹腾。”
成渊笑了一笑,直言不介意。
“嘁……”还装,明明羡慕嫉妒恨了,齐瑞腹诽着,眼珠子一溜,突然夸叹一声:“这肉比之前那块好吃。”
同时出的锅,味道不都一样,靖贤王妃笑他胡说八道,“一个碟里的,还能变出两种花样来?”
他丹凤眼一弯,挑眉道:“一定是因为明华给我夹的,爱屋及乌,所以我觉得更香了!”
靖贤王妃是习惯了的,笑着摇头,成渊素来沉稳平静,听了这话面上无太多情绪。
然而明华的脸却倏地一红,恼他:“知道什么意思麽你就说,能不能多读点书?还有你那信里写的是什么东西!”
说到信,齐瑞一下就委屈了,语气蕴极受伤:“我在诚心诚意和你道歉,你没看出来?”
明华哼了声,低头拨弄着饭菜,不同他讲话。
逮着机会,齐瑞忙不迭放下筷子,解释:“昨晚我那些话是说给徐姑娘听的,我哪儿来什么娇妾,就算有这心我也没这胆啊,皇兄不得惩戒哭我,再说了,你还不了解我的底细吗?”
他态度倒是很诚恳,明华缓缓斜晲他一眼,又听他说:“你说那徐姑娘主动邀我游船,我要拒绝了,她回头一告状,改明儿我上政事堂,徐老头非刁难我不可!”
他接着滔滔不绝:“没办法呀,我只能诓她一诓了,那徐老头老来得女也不容易,咱也得体谅体谅不是?”
这清朗的嗓音,每一言每一语,都仿若深邃无尽的漩涡,将她心里的不满和憋屈都吸走了似的,她明润的双眸终于一点点浮现动容。
“哎,”齐瑞嘀咕,别有几分楚楚可怜:“你居然还说我脑子被糊住了……”
明华一怔,下意识怼回去:“那你还说我和你穿同一条裤子呢,谁跟你穿同一条裤子啊!”
他突然聪明了,脑子灵光得很,“原来你昨晚在啊?你们合起伙忽悠我?”
靖贤王妃听完,便知昨夜发生了些事情,瞧着他们道:“你俩昨夜又整什么幺蛾子了?”
这一问,可打开了齐瑞的话匣,他喋喋不休将事发经过尽数道来,添油加醋了番后别提多委屈了。
靖贤王妃忍不住笑出声:“徐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蕙质兰心,如此才女,人家能看上你,你还不乐意了?我看啊,你能娶了徐姑娘,是挺不错的。”
“我和她都不熟,哪能说娶就娶啊,”他声音逐渐细若蚊吟:“我又不喜欢她……”
这顿饭吃下来,除了靖贤王妃大方谈吐,其余三人都默默坐着,各怀心思。
兵部尚有事务堆积,成渊不能留太久,饭后便告辞离开了。
而齐瑞走不动路,自然也没法到兵部,遂告了几日假,吃力趴到马车里回了瑞王府。
误会解开了,但齐瑞在府里养伤,出不了门,明华也只在自己屋里待着,故而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得很,毫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