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到底受了恩惠，总不能再无动于衷。

“哦……”简星很自觉地在他对面坐下，托腮看他，“只是口头谢意？没有实质表示么前辈？”

昭阳语塞。

他本想着等到杀青的时候，给简星回一份礼，尽可能地偿还这些人情。可简星此时这么赤/裸裸地掀开来说，他……该怎么表示？

说请简星吃饭？不够。

他也没流量，没资源，在事业上给不了简星任何助益。

难道简星是还有什么暗示他没听出来？

昭阳的微表情瞬息万变，简星忍了好一会儿，还是乐得弯了嘴角，“我不着急，前辈你可以慢慢想。”

昭阳：“……好。”

两人正说着话，韩铭逸的声音从一旁插了进来：“昭阳。”

昭阳回头，韩铭逸正一脸招牌微笑，又看了看简星，“不打扰你们吧？”

简星也回了一个笑，眼神却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怎么，韩老师这是要来跟我抢人？”

“小简，你这话不太对。”韩铭逸不紧不慢，见招拆招，“真要论起来，昭阳是我前队友，要说抢人也不是我吧？”

“韩老师扯远了，我哪敢跟昭阳前辈攀那么远的交情，”简星还是笑，“我这不是看昭阳前辈刚好有空，让前辈再指点指点我么。我入行不久，当然不如韩老师经验丰富，韩老师总不能剥夺我一个新人学习的机会吧？”

“小简果然未来可期。不过我和昭阳的戏等会就要开拍了，介不介意我把他借走一会儿，再过一过戏？”韩铭逸看向昭阳，“昭阳你觉得呢？”

昭阳左右看看这两人，起身，“嗯，再过一过也好。”

他听得出这两人都没在说人话，心里替他们觉得累，又懒得深究。

就事论事，韩铭逸说得没错，再过一过戏总没有坏处。

尤其是跟韩铭逸搭戏。

韩铭逸立刻打开剧本，举手投足间都暗示简星可以滚蛋了。简星也起身，迈出一步，突然回头，朝昭阳伸手，“前辈，你剧本可以借我看看么？我的忘带了。”

韩铭逸：“……”

放他的狗屁，韩铭逸不久前还看到简星拿着剧本呢。

“啊？”昭阳没多想，把自己的剧本递给了他。能帮上简星一点小忙，他心里的欠债感就减轻一分。

简星接过，晃着剧本朝两人挥了挥作为短暂的道别，“谢了——反正前辈本来也不需要剧本吧。”

说完转身离开，留给他们一个潇洒的背影。

昭阳空着手，面对拿着剧本的韩铭逸，见他脸色阴沉，这才回味过来简星的意思。

昭阳确实不需要剧本，他几乎从入行接第一部剧时起就这样，先不说演技如何，至少准备功夫一定做到万全，只要他到了片场，就要保证能脱稿过戏。

他可以这样，很多人却不行，比如韩铭逸。韩铭逸在演戏方面跟昭阳是两个极端，不到最后一刻，他断不会把台词背好，就是临上场时对戏，也离不开剧本。

韩铭逸不是个例，相反昭阳这样的才叫独树一帜。当年，韩铭逸看昭阳不顺眼有很多原因，这是其中一个。

久而久之地，昭阳渐渐意识到了何为锋芒太露。

在这一行，数据就是实力的体现。有多少主演剧，有多少拿得出手的角色，有多高的人气，有多大的商业价值，只有在这些条件都对等的前提下，锋芒的比拼才有意义。

昭阳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尽最大努力表现自己，把热爱的事情做到满分，甚至突破满分。他的这种天赋与热忱，让他第一部剧就火了，在那时，锋芒毕露是件好事。

可一旦处境变了，规则也就跟着变了。

最简单不过的道理——连主演都没能脱稿，他却早早脱稿了，显摆给谁看呢？若是主演努力又才华横溢，那是可以漫天通告吹一波的事，可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路人甲如此出挑……那不是抢戏么？

不是才华撑不起野心，而是有些环境容不下没有外壳保护的才华。

男孩渐渐长大成男人，昭阳一点点学会了如何和光同尘，如何把自己揉进世俗里，在异类的躯壳下努力戴上与大多数人同款的面具。

没关系，只要他最终呈现的作品够好，其他小事都可以退让。

不料，今天简星猝不及防地抽走了他那块安全的面具。

昭阳两手空空，倒背如流，韩铭逸台词还没昭阳多，却抓着剧本不离手，就这样台词还念得不如昭阳顺畅。

这刺眼的对比让韩铭逸很尴尬。

第20章

韩铭逸正独自尴尬，张副导过来叫人，先过走位，没问题就开拍。

目前的剧情里，昭阳和简星各自统率的两支起义军正处合作关系，同仇敌忾，一致对付朝廷军。

韩铭逸是昭阳旗下的人，昭阳理论上是韩铭逸的顶头上司，但两人的关系不是绝对的驾驭与服从。韩铭逸的家族在昭阳无家可归时给了他荫蔽，他们闯进乱世、白手起家时，也是靠着韩铭逸家族的财富和声望起步。因此，比起属下，韩铭逸更像昭阳幕后的扶持者。

他们的关系混杂了许多微妙的东西，但恐怕唯独没把对方当过朋友。

韩铭逸的角色气质与昭阳很接近，都是波诡云谲、满腹谋思之人，骨子里两人各有各的阴狠。故事的前半，韩铭逸的目标只有一个——协助昭阳登上江山之巅，建立新朝。

为此，韩铭逸根本不在乎昭阳需要牺牲些什么，哪怕要他对自己的大哥简星背后捅上一刀，也天经地义。

今天这一场，演的就是昭阳和简星阔别十年重逢后不久，韩铭逸背后怂恿昭阳，希望他除掉简星。

天气仍然炎热，但为了符合剧情，营造庄严厚重的质感，服饰无法精简。除了层层叠叠的古装，还有披风和头盔，昭阳觉得自己披了一床棉被在身上，还是湿了水的。

全员就位。场记打板。

城墙上，韩铭逸和昭阳并肩而行。

韩铭逸也是一米八几的个头，和昭阳走在一起身高对比很明显。在当年的WM男团，昭阳是名副其实的矮个子担当，他为此深受打击，这个身高梗却成了粉丝们的萌点，直接给他按头团宠地位。

身高太矮，长相太萌，昭阳这个主将的气场必须靠演技撑起来，不然很容易被韩铭逸这个气质相近的角色给压过去。

“现在易城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理？”韩铭逸率先开口。

昭阳沉吟不语。

“我派人侦察过了，”韩铭逸又道，“羊军总人数不超一千人。”

昭阳一愣，目光刷地扫向韩铭逸，“泰和，你什么意思？”

“兵贵神速，”韩铭逸语气平静却坚定，“越拖，只会越棘手。”

昭阳阴沉沉地盯着他，默然。

“宜修，你就答我两个问题。”韩铭逸淡然，“第一，你会将易城拱手相让么？”

“……”

“第二，你能容忍和另一股势力平分易城么？”

昭阳没有回答，实则已用沉默作了回答。

“既然不可能拱手相让，也不可能和平共处，”韩铭逸说，“我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吞并羊军，纳入我方，明明白白分清高下主次。”

“要么……”

韩铭逸才说出这两个字，昭阳的眼神又狠狠一掠。

“梁泰和，你是让我对我大哥下手？”

韩铭逸望着他，神态不改，“当年，你也曾劝我抛弃家族，只身出逃。”

波澜不惊，却字句分明地点醒他，他们早就不是什么仁人君子。他们早就撕破人性的脸皮了。

昭阳不说话了，韩铭逸也不说话了。两人僵持着。

“他是我的亲人。”良久，昭阳说。

“我知道他是你亲人。”韩铭逸这句话倏地加重了力道，一个个音节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但是别忘了，我们，是梁军。”

昭阳突然一掀披风，哗啦一声，一小阵狂风刮起。

转瞬即逝的动作，披风与人融为一体，舞动翻腾，隆重非凡，仿佛盖过了天地间一切杂音。

昭阳抬手指去，不远处是一面迎风招展的军旗——“我每天都看得到梁军的军旗，无需你来提醒我……！”

昭阳突如其来的动作和音量吓了韩铭逸一跳，也吓了邱导一跳。

昭阳这个角色到目前为止都是以“书生枭雄”为基础演的，人设本身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剧本上这一段没有给昭阳配任何过激的动作，全靠表情和台词表达愤怒。

但昭阳自行发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个时间点，昭阳刚起义不久，事业正处上升期，满腔的雄心壮志与残酷而莫测的现实正开始碰撞，他心里的纯真和理想主义还未完全消退。

这一掀披风，这一句掷地有声的话，不仅仅是表达对韩铭逸六亲不认的愤怒，更是他对自己毕生追求的执着与坚守的一次情绪爆发。

这也许是羊宜修身上最纯粹的英雄气概。尽管最后他没做到，可他至少想望过。

昭阳毫无自觉他又抢戏了。原本分庭抗礼的一场对手戏，现在完全成了他的特写。

空气死寂片刻，昭阳轻轻摆手，“你走吧，我一个人想想。”

从动作、神态到声音，瞬间全部往回收，干净利落，雁过无痕。刚刚那个张扬得有点浪漫的羊宜修只是惊鸿一瞥，现在这个羊宜修，才是他每日要扮演，并且还将扮演很久的角色。

我日。邱导心里爆粗。

这等层次的收放自如，不管昭阳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他妈的绝了。

韩铭逸不再反驳，退场。

这场戏一条过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大太阳底下，两个挂着棉被的主演辛苦，一旁杵着当士兵的群演陪着辛苦，就连坐在凉棚底下看监视器的导演也舒服不到哪去。

韩铭逸的两个助理立刻凑过来，给韩铭逸递水递毛巾，张罗着替他擦汗补妆，嘘寒问暖，还一个劲儿地夸他演得好，上来就一条过了，近来的演技提升越来越明显云云。昭阳在一旁听着，默默退开几步，生怕有人抓着自己一起生产彩虹屁。

不过，对事不对人地说，昭阳内心也无法否认韩铭逸在这部剧的表现确实不错，比他这些年演的脑残偶像剧好太多了。

邱导没出凉棚，和张副导一起看回放。刚刚他的注意力几乎全部放到了昭阳身上，没怎么留神韩铭逸的表现，只确定整体感觉很出彩，所以让一条过了。如果后期发现问题，到最后补拍也是常有的事。

看完，邱导“哟”了一声，“这小韩……还可以啊。”

这句评价的前提建立在他对韩铭逸根深蒂固的印象上。韩铭逸演过的那些面瘫偶像男主角实在是深入人心，进组后的表现也常常不尽如人意，邱导对他的期待值已经低到没有下降的空间了，只当他是小学生做高考题，考个零头都能令人欣慰。

刚刚这一场，邱导却对他有点刮目相看。

昭阳说完那句“你走吧，我一个人想想”后，韩铭逸就没有台词了，只有一个简单的动作——行礼，退下。但是就在这个简单的动作之中，他的表情却意味深长。

临走前，他略略抬眸，看了昭阳一眼，那一个眼神混杂了好几层意思。

对昭阳这种态度的不满，甚至于怨怼。

对男主简星的不屑，甚至于憎恨。

酝酿到最后，又消融在清晰的理性里。他和昭阳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硬性关系必须维持，彼此的体面也不能轻易打破，所以他不再对昭阳的决定多说什么。

至少暂时如此。

两三秒的镜头，就将这个角色内心与生俱来的阴暗与复杂阐释得淋漓尽致。

“嗯，”张副导点头，“估计是老搭档，有默契，小韩跟小阳演对手戏都演得挺好。”

“哦，也有可能，看人发挥。”邱导说。两人一同抬头，正好看到那边韩铭逸将自己手里的矿泉水递给昭阳，笑得很温和。

炒CP的事，业内人都不会当真，但至少就剧组里的情况看来，两人相处得貌似还不错。

“昭阳，喝点水？”韩铭逸说。

昭阳看了看那瓶已经开了口的矿泉水，一点也不想去接。韩铭逸注视着他的表情，又说：“放心，我没对嘴喝。”

这句话像一根尖锐的针，扎得昭阳的心猛地一跳。

逸阳CP第二春降临，尽管昭阳直到现在都没有公开回应过一个字，也不妨碍它被炒得红红火火，韩铭逸在《有依说依》提前放出来的那段小花絮又激起了一波新热度，这事昭阳知道，韩铭逸知道，但两人都假装不知道，在彼此面前心照不宣地一个字也不提。

有人不提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想当它不存在。有人不提则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没必要提。

昭阳抗拒得昭然若揭，韩铭逸仍笑得儒雅，把矿泉水直接塞到他手里。

昭阳拿着矿泉水瓶，喝也不是，直接扔掉也不是，一时杵在那里，陷入对人生的迷茫。

正好从楼梯上来的简星一冒头就远远看到韩铭逸和昭阳之间别扭的对峙。昭阳的性情本就安静，他在别人，尤其是韩铭逸面前的寡言少语，总是被解读为礼貌的不好意思。

只有简星不这样看。

韩铭逸准备离开，一转身就对上了简星的目光。

简星微微眯眼瞅着他，遥远，似有若无，却有的放矢。

韩铭逸刚刚消下去的笑意又起来了，朝简星点头打了个招呼，简星也笑，“韩老师，辛苦了。”

两人各自挂着笑脸，擦肩而过。

简星直直走向昭阳。昭阳还在发怔，简星无声无息又自然而然地拿过他手里的矿泉水瓶，轻声：“前辈，准备下一场了。”

昭阳回神，简星已经走开，一边走一边啪地拧开瓶盖，将矿泉水瓶倒攒在手里，水流顺着细窄的瓶口很有耐心地娟娟流出，奔向地面，被/干涸的石块迅速吸收。

韩铭逸远远听到水声，回头，将简星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简星毫不遮掩地对他隔空笑了笑，和刚才的笑不一样。

刚才的笑是敷衍。现在的笑是挑衅。

第21章

昭阳之前一连休息了几天,后面的戏份被压得有点重,这一组镜头拍完，一队人马转换场地，马不停蹄地接下一场戏。

接下来这段剧情发生在昭阳和韩铭逸的城楼谈话之前，两支起义军的首领简星和昭阳各自骑马前往城中央会面，随后认出对方竟是自己的兄弟，是简星和昭阳分别十年后第一次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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