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日光落在男人宽阔挺拔的肩背上,约莫因为他现在并不是以实体的形态出现,整个人的体型看起来明显比19岁的时候要精壮不少,身高也拔高了一截,接近195了,这几乎就是他三十多岁的模样。
注意到这一点,男人仅仅是垂眸看了看自己长满薄茧的手,便抬起了头,望向花园后面那栋熟悉的别墅。
如果没猜错,颜药现在应该就住在别墅里,只是不知道,儿子现在是几岁。
颜青城站了许久,终于还是抬脚往里走。
他像是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似的。
越接近花园内部,音乐喷泉的声音便越来越清晰,连调子都没有丝毫变化。
而体积庞大的喷泉水池后面,花园最深处,缠满了碧绿藤蔓的秋千一如往常,在微风中轻轻晃着。
男人一向平稳的气息有一瞬间的停滞,神色微怔。
如他所料,许久未见的儿子如同过去的每一年里的每一天,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里,正停在秋千边上。
他的样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眉眼肖似颜青城,只是非常稚嫩,尚且带着懵懂的孩子气。
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瘦成这样。
瘦骨伶仃的手腕白得发光,搭在腿上,隔着薄薄的毛毯,几乎看不到什么肉了。
此刻,少年乌黑漂亮的桃花眼,正定定地看着前方。
他似乎是已经看了很久,久到甚至发起了呆。
颜青城沉默地顺着少年的目光看过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座孤坟。
事实上,墓碑上的名字也正是他自己。
但这里面应该是没有什么东西的,以他的病情,为了杜绝传染,死去之后哪怕是遗体都不可能留下,这也是他死之前早就从老院长那里知道的事情。
那么这个梦的时间点就差不多可以确定了,正是他前世病逝后的那一年时间。
事实上,在颜青城病逝后,不到一年,颜药也没撑住跟着去了,如今颜药还坐在这里,说明颜青城并没有去世多久,最多不超过半年。
日光明媚,并不如何晒人,颜药又坐在秋千落下的巨大阴影里,看着更加病弱苍白。
颜青城只在一开始怔了几秒,便毫不犹豫地抬脚,大步朝儿子走去。
高大的男人靠近少年,缓缓在轮椅前弯下腰,伸手摸了摸儿子柔软的发顶。
炽热的手指撩开细软的额发,掌心贴住了少年冰凉的额头,就那么捂了一会儿,又顺着往下,抚过脸颊,一直到握住了少年蜷起来的手指。
明明天气也不冷,掌心里触到的温度却凉得人心慌。
男人更近地俯下.身,宽阔的胸膛挡住了少年的视线,另一条手臂试图去搂人,本就低沉的嗓音哑得不像话。
药药别看了,爸爸在这。
少年被搂进颜青城怀里,抱了起来,脸上倒是没多少惊慌的神色,只是极为听话地抬起细瘦的胳膊,抱住了男人的脖子,脸也跟着贴了上去,蹭了蹭男人的侧脸。
颜青城低头对上儿子安静的目光,顿了顿,才低声问:冷不冷?
颜药缓慢地摇了下头,好半天才慢腾腾地开口:不会爸爸。
他似乎很久没有说话了,开口的时候显得非常生涩,磕磕绊绊的。
嗯。颜青城应了一声,抱着儿子放到后面的秋千上一块坐好,又收紧了胳膊,扶得很稳。
其实应该有很多话要说的,问题应该也很多,可颜青城什么都没有问,颜药也乖得不得了,一点都不闹。
生与死的距离太过遥远了,远到哪怕此时此刻,父子俩好不容易重新见了面,也知道不过是妄想。
颜药靠着父亲坐着,细瘦的指尖握紧了男人的衬衫衣摆,过了好久才似乎是回过神,感觉嗓子没那么干涩了,便抓着颜青城的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坟墓。
他开口的声音很小。
爸爸在医院睡着后,爷爷把你带走了,过了几天,给了我一个小罐子我知道爸爸在里面,这个是我挖的。
妈妈从国外回来了,要把罐子埋在墓园里,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让她来,妈妈就一直哭,她说我这样会死的,然后她又骂爸爸,说爸爸太溺爱我,把我养坏了。
后来,爷爷来了,爷爷想让妈妈带我出国,以后让妈妈和我一起生活。可是妈妈不同意,她说自己养不好我。又过了几天,妈妈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就和叔叔回家了,我知道那是她和叔叔的第三个孩子,她照顾不了我了,不能一直在这里。
叔叔想当我第二个爸爸,让我一起走,我不肯去。我只有一个爸爸。他们说服不了我,就走了。
管家叔叔什么都顺着我,罐子就埋在这里了。
我知道我会见到爸爸的颜药说着,有些高兴地抬起头,不是今天,就是一年以后。
院长爷爷虽然没跟我说,但我知道,他医不好我了。爸爸离开后,爷爷总是看起来很难过,会偷偷擦眼泪。我其实很想活久一点,虽然我想早一点离开这里去见爸爸,可是爷爷已经老了,要是我也死了,爷爷要怎么办呢。
我想活久一点,可是爷爷也救不活我了,医院的医生都说没办法。
爷爷很自责,他说自己当了一辈子医生,可是到头来,救不活爸爸你,也救不活我。我不想他难过,所以我就告诉爷爷,其实我活得这么短,只是因为我想早点去见爸爸,是我自己不想活的,不能怪医生,只能怪我想不开。
爷爷不知道相信了没有,但后来他就笑了,说,要是有可能,希望下辈子再当我爷爷,因为他怕我给人卖了。
颜青城闻言,捏了捏儿子的下巴,没说话。
颜药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老院长最清楚不过。那样拙劣的谎言,也不过是小孩子笨拙的安慰罢了。这孩子一向不通世事,钟长生哪里舍得他难过。
我希望爷爷把我当成一个只要爸爸的自私的小孩子,这样爷爷就不会怪他自己了。
颜药这么说着,还认真地点了点头。
颜青城沉默地看着儿子,突然想起儿子穿越黑洞的一切表现。
他是真的一直在维持着这个善意的谎言,哪怕穿过了黑洞,回到了过去,也没有说出真相。
一直到今天之前,所有人都还觉得颜药和颜青城是同一类人,都是眼里只有自己在乎的家人,为此什么都可以舍弃。
但其实并不是,只有颜青城是彻头彻尾的冷血动物,除了护崽之外什么都不在乎。可儿子跟他一点也不像,颜药在乎身边的每一个人。
哪怕他母亲从小就舍弃了他,当他快死的时候,他母亲嘴里说着没办法养好他,不愿意带他离开,肚子里却再次有了孩子,国外也有新的家庭,他也没有怪她。
哪怕他父亲早早就离开人世,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守着偌大家业,他依旧想着承担起父亲的责任,陪爷爷一起生活。
只是命运无常,并没有多给他一点宽容。他没有活过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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