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骸骨的事儿,沈木兮此前亦提及,所以进停尸房之前,薄云岫已经有了心里准备。仵作正在查验,白骨已经有些年头了。白骨是人活在这世上,最后的见证。
负手而立,薄云岫冷然驻足。
黍离上前,“如何?”
仵作当即上前回话,“禀报王爷,小的已经查验清楚,这白骨形成年头颇长,起码在五六年以上,身上并无任何生前伤痕,骨头上的痕迹多数是死后造成。因为时隔太久,暂时无法查出死因。不过这死者的腿骨上,却刻了几个字,略有些模糊,但依稀可见痕迹……”
说到这儿,仵作神情犹豫,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见状,黍离训道,“放肆,王爷面前还吞吞吐吐的,不要命了吗?”
仵作惶然,忙不迭跪地磕头,“骸骨的腿骨位置刻着依稀三字,好像是:穆中州!”
薄云岫目色陡沉,微微眯起了冷眸,“穆中州?”
“是!”仵作连连点头,“小的不敢欺瞒王爷,着实像穆中州三个字!”
黍离也被吓着了,这叫什么事?穆中州是沈木兮的师父,此前已经死在了医馆,连尸身都被人抢走了,虽然证实那些黑衣人是长生门的人,他们也怀疑穆中州跟长生门有关,但是……穆中州是刚死的,而这副白骨在山洞里已有数年之久。两个穆中州?
“这怎么回事?”黍离低头,看着仵作取出腿骨,在腿骨的位置有个很细微的刻痕,字迹还算清楚,大概是因为没人移动过,所以保持了原状。
那个山洞常年封闭,所以白骨才得以保存完好。山洞坍塌的时候,石门位置刚好形成一个三角形,为白骨腾出了一块保护角。
许是命中注定,时隔多年之后,死者以这样的机会重现人间。
“小的方才仔细认证过,这痕迹是生前所致。”仵作恭敬的开口,“如果是死后所刻,字迹不会向着上半身位置而行,且这骨头缝上展现出的是生前所伤之痕,应该是死者在临死之前,把名字刻在了自己的腿骨上。只是他没想到,竟是在多年后才被人发现。”
黍离瞪大眼睛,“或许是,穆中州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那前些日子被杀的穆中州又是谁?”
没有答案,谁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薄云岫转身离开,黍离忙不迭叮嘱仵作,“此事不许对外人言说。”
“是!”仵作哪敢多说,万一王爷怪罪下来,铁定会脑袋搬家。
从停尸房出来,薄云岫脸上便乌云密布,黍离在后头战战兢兢,两个穆中州,两个都死了,死无对证。谁也不知道数年前发生过什么,更不知道前不久究竟出了何事?
长生门的出现,让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到底哪个才是真的穆中州?
蓦地,薄云岫停下了脚步。
黍离一愣,原是沈郅坐在井边上,一个人愣愣的在把玩着什么。
见着薄云岫前行,黍离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免得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亦防闲杂人靠近。
春秀去后院晒衣服,陆归舟在房中上药。
沈郅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水井边上,手中把玩着草蚂蚱,神情格外专注,竟没注意到薄云岫已经站在他的身后,不得不说这孩子的手很巧,草蚂蚱编得甚是漂亮。
“这是谁教你的?”薄云岫突然发问。
惊得沈郅猛地站起身,却因脚下一滑,险些扑井里去,所幸薄云岫眼疾手快,赶紧扶住了孩子的双肩,这才没出意外。
但是沈郅刚刚编好的草蚂蚱却掉进了井里,眼中的心疼一掠而过,沈郅的小脸瞬时垮了下来,略带不悦的瞪着薄云岫,若不是这人突然出现吓他一跳,他的东西怎么可能掉进水井里?
这下好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捞回来。
“你这是什么表情?”薄云岫冷着脸。
“虽说你是王爷,可此事明明就是你不对,你吓了我一跳,把我的蚂蚱都给吓掉了!”沈郅据理力争,那般倔劲,简直跟沈木兮如出一辙,“该生气的是我,该说对不起的是你!”
薄云岫扫了他一眼,沈郅和薄钰不一样,薄钰从小娇生惯养,是以养得白白嫩嫩的,又随了他母亲的容貌,白净可爱,第一眼就能让人喜欢得爱不释手。
而沈郅呢?
沈郅没有那股子矫情劲,虽然也算得白净,但比之薄钰确实相差甚远。这孩子出生乡野,但五官很是精致,眼睛里有光,总透着一股拧劲儿,无论什么时候,都保持着少年老成的内敛和沉稳,对内倾心倾力,对外则生人勿近。他的聪明与乖巧,会让人很舒服,不是迁就也不是奉承,而是印在骨子里的坦荡与正直。薄云岫瞧了一眼井口,还是那句话,“谁教你的?”
沈郅没打算理他,自然也没打算去捞,娘说过,小孩子不能独自打水,万一不慎坠入,那便是万劫不复。思及此处,沈郅抬步就走。
黍离远远看着,只觉得这小子的高冷劲,很是熟悉!好似在哪见过。
“回答!”薄云岫提了音量。
沈郅回头看他,“先道歉!”
薄云岫冷哼,但面上却未见愠色,“真是跟你娘一模一样!”
“儿子像娘,有什么问题吗?”沈郅反唇相讥。
淡淡然的一句,让薄云岫的脸色稍稍暗淡了些许,有些狐疑似乎正在被验证,这眉眼这性子,简直如出一辙,“你爹是谁?”
沈郅没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当下愣住,应不上来。
“是答不上来,还是不想回答?”薄云岫问。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是很残忍的问题,沈郅才六岁,很多事情他不曾参与,就连来到这个世间也不是他能做主的。关于他的身世,娘不曾瞒过他,但是对外却不解释,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传着传着,便越来越像是真的,有时候连沈郅自己都在怀疑,他到底是哪儿来的?
“郅儿!”春秀一声喊,疾步冲过来,快速将沈郅拽到自己身后藏着,“王爷,郅儿还小,若有什么得罪之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沈大夫已经在牢里了,无谓连这孩子也不放过吧?”
薄云岫收了视线,转身就走。可是没走两步,他又顿住脚步,回眸望着一大一小,“或许,你可以带着答案来找本王,本王很乐意听听你的故事!”
沈郅没吭声,目送薄云岫离去的背影,心里却忽然起了波澜。王爷为什么会对他的身世感兴趣?是因为好奇,还是另有所图?且不管目的为何,怕是都跟娘有关?!那他是不是能用这个秘密,把娘换出来?!
“郅儿?他跟你说什么?什么答案什么故事?”春秀担虑的问,“我告诉你,那离王府没一个好人,你可千万不要上当。若是你轻信了他,万一他给你娘下绊子,那可就糟了!想想院子里那可怕的女人和孩子,想想咱们之前吃的亏!”
沈郅似懂非懂的点头,心里有些犹豫。
“乖,咱们从长计议!”春秀拽着沈郅往屋里走。
沈郅回头看了一眼井口,他好不容易编好的草蚂蚱……
院内。
薄云岫站在空旷处甚久,一直若有所思的望着墙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底下人悄悄汇报了两句,黍离面色微沉的上前行礼,“王爷!”
“说!”薄云岫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
黍离深吸一口气,“魏侧妃把阿落接来了。”
薄云岫神情微恙,目光沉冷,之前阿落一直在“问夏阁”里伺候,出事之后便自请去了“芳时阁”伺候魏仙儿,起初薄云岫也担心过,后来这么多年一直相安无事,他便也随着她们去了。女儿家的心思,终归是猜不透的。
“魏侧妃受伤之后,不喜欢他人靠近,又因着宜珠一人伺候不便,派人去了东都把阿落接来,说起来倒也是无可厚非之事,何况阿落原就是伺候魏侧妃的。”黍离道。
薄云岫没吭声,负手立于院中,瞧着渐渐落下的日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不过闻讯而来,在此稍作停留,谁知日复一日,竟停留了这么久。
这地方,不能再久留了!
夜里的时候,魏仙儿领着阿落和宜珠去探监,但被侍卫挡了回来,没有王爷点头,谁都不许进入大牢内。
“主子?”宜珠搀着魏仙儿往回走,“咱们先回去吧!”
阿落瞧着手中的食盒,眉心微微蹙起,“主子,您这眼睛都伤着了,为何还要……”
“烦劳诸位行个方便,我只是给沈大夫送些糕点,你们若是有所疑虑,可自行查看。”魏仙儿音色温和,“若有什么问题,我一力承担,定不推诿!阿落!”
“是!”阿落忙不迭打开食盒,“请诸位自行检查。”
侍卫们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动手,最后还是去禀报了薄云岫,收到的回复是,只能一人进去。
“阿落,你帮我把东西拿进去。”魏仙儿勉强一笑,略显失落,“想来沈大夫此刻心里还在怪我,你且帮我劝劝,待她气消了我再来!宜珠,扶我回去!”
“是!”宜珠俯首,快速搀着魏仙儿离开。
阿落紧了紧手中的食盒,目送魏仙儿离去的背影,心头微恙。
“阿落姑娘,快进去吧!”侍卫开了门。
阿落点点头,拎着食盒往里头走,偌大的大牢里空空荡荡,唯有一间牢房里有光亮,里头坐着一个女子,看背影年纪尚轻,似乎正在提笔描画着什么。
“沈大夫?”阿落低低的开口。
沈木兮赫然身子一僵,手中的笔瞬时一抖,笔尖的墨无声无息的落在纸上,晕开漆黑的墨晕。这声音,好熟悉?!
记忆在倒灌,脑子里有声音在哭:主子,不要喝,阿落不会离开你……主子!主子!主子……
羽睫骇然扬起,沈木兮猛地转头去看,牢门打开的那一瞬,故人颜未变,阿落真的来了!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眼神,阿落……真的是她的阿落来了!
手中的笔“吧嗒”一声跌落在纸上,沈木兮身子微颤的站起,目不转睛的望着神色诧异的阿落。仿佛想起了什么,沈木兮快速垂下头,佯装收拾桌案上的纸张,眼角余光却始终飘荡在阿落身上。
她的阿落应该已经认不出她了,毕竟时隔多年,这张脸……早已不是曾经的样子。
“奉侧妃之命,奴婢给沈大夫送糕点!”阿落将食盒搁在桌案上,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听命令行事的榆木疙瘩,机械性的将食盒内的糕点慢慢取出,一碟一碟的摆在桌案上。
如今这张桌子已经不是此前的老旧之物,稳稳当当的,不怕沈木兮折腾。
“侧妃?”沈木兮有些发愣,“哪个侧妃?”
阿落连正眼都未曾看她,只是半垂着眼回道,“魏侧妃。”
“魏侧妃?”沈木兮深吸一口气,魏仙儿?没想到自己走后,阿落竟然去伺候魏仙儿,也不知道魏仙儿对阿落好不好?可这话,她又不敢问,阿落……不知是否还是曾经那个,哭着不要离开自己的阿落。
糕点业已摆好,阿落躬身,“请沈大夫慢用,奴婢……”
“你叫什么?”沈木兮问。
阿落垂着眼,“奴婢阿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