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不属意于他,旁人有谁能配得上她?
京城今年的冬天来的格外早。
冬至之前,大雪早将京城的瓦盖都铺成了银白色。
京城内城里,家家户户都烧起了炉子。
简玉纱在家里捧着手炉与邓俭忠议事。
近来雪下的大,本来也接近年关,简氏武馆里招的都是男学徒,个个都要回主子府上,或者回家里帮忙,索性就都给他们放了假。
上个月,简玉纱手里腾出些闲钱,起意收了个庄子,正好年底了,庄子上过两日也要往简家送租金和年货,邓俭忠得在外院帮忙,武馆的事,他也顾不上了。
“邓叔,武馆的账房、灶上的人,红包我都包好了,闭馆前,你发给他们。”
“那姑娘要不要见一见他们?”
“平日里也见得不少,就不见了,冰天雪地的,免了他们又跪又费口舌地谢我。”
邓俭忠知道简玉纱对下面人心软,他也是喜欢省事儿的,便同意了。
他往外瞧了一眼,雪还不见停,忧心忡忡道:“姑娘,照这个下法,大雪封路,河水结冰,我看陆家是进不了京了。”
简玉纱也很担心:“今年进京也无妨,等雪融了再进是一样的,我只担心他们路上可别有什么好歹……舅母和小妹也一起来了,她们身子骨弱,折腾不起。驿站还没有信来?”
“没有。估计是封路了,有信怕也是要年后才送来了。”
正说着,瑞冬刚给添了茶,瑞秋气恼地打帘子进来,冲邓俭忠福一福身子,拉着脸说:“又来了!没脸没皮的东西!早怎么不看他们一家子对咱们家姑娘好些!姑娘依旧别见他!”
简玉纱眉头蹙着,也有些不耐烦。
来的人是闵恩衍。
自从闵家出了事,柳氏也下了狱,他求告无门,转而求到了简玉纱头上。
简家破败了,本来简玉纱也没有什么人可依仗,只不过与袁烨还有些交情罢了。袁烨接连打了几场胜仗,虽然规模不大,但是振奋军心,得了朝中众臣与皇帝褒奖,正逢威国公生辰,袁家近日倒是宾客不绝,花团锦簇的。
闵恩衍便是看中了简玉纱与袁家的情分,想让简玉纱去做说客,请动威国公往上递折子,替闵家开脱。
简家老宅的人,都赶过闵恩衍几次了,他和狗皮膏药一样,死活不肯走。
简玉纱原本担心见血了两人再换回来,闵恩衍拿她身子冲动行事,没想到嘴里不小心咬破皮一次,月事来了一回,两人再也没换了。
他们俩换不回来了。
闵恩衍彻底没了她的把柄,现在每天裹着披风守在简家门口,跟丧家之犬一样。
“姑娘,我去赶他走!”
邓俭忠对外人脾气大,料想这两日还是会有些简家旧交要过门,叫人瞧见闵恩衍晃荡来去的,对简玉纱名声不好,此时坐不住了,恨不得提刀杀人。
简玉纱道:“邓叔您去,只要不折腾死人,不必对他客气。”
邓俭忠听了这话高兴,捏着拳头就去了。
闵恩衍是个怂人,邓俭忠去会他,一口烟草的功夫都没到,他就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走了。
邓俭忠回来说给屋子里的人听,个个都笑得前俯后仰。
简玉纱也扬唇笑了笑。
前世她死的时候他有多光鲜亮丽,现在就有多狼狈。
一屋子暖如花房,笑意融融,下人又来报说陆家人来了。
简玉纱大喜:“舅舅进京了!”
下人忙解释:“是陆千户一家子。”
简玉纱也高兴,原来是陆宁通来了,可是怪了……怎么陆宁通把爹娘都带来了?
她吩咐说:“既是一家子来的,将客引进内院厅里。”
下人去了,简玉纱略整了整衣裳,便去见了陆家人。
这还是头一次简玉纱与陆家人正式相见,陆宁通跟在父母身后,拘谨的很,但是却没有晕倒,想来是胆大了些。
简玉纱悄悄按下笑意,大大方方同陆家长辈见礼,叫了声叔叔婶婶。
陆夫人连忙扶起简玉纱,道:“姑娘可别多礼!你祖父在时,你陆叔叔本与你祖父有过些交情,我们早该来看你,熬到今日才来,莫要见怪。”
简玉纱笑引他们入座,她也不知陆宁通这一出闹的是什么,也不知该如何说话,全等着陆夫人说话。
陆夫人是个爽快人,派人送了礼,又递了帖子,笑着道:“托姑娘的福,不孝子在军营里得了个优秀兵士,家里也许久没办喜事了,准备摆上几桌酒席——但请姑娘放心,都是自家人,不见外的。到时候烦请姑娘赏脸,过府去吃几杯薄酒。”
简玉纱惊喜地打开喜帖,随即往陆宁通那边瞥了一眼,却见他得意洋洋地抬了抬眉毛,做作地喝了一大口茶,那副神气样子,若是在军营里,这会子该上天了!
她捏着帖子灿笑道:“令郎大喜,自然要去的。”
陆宁通心里美滋滋,显在脸上,跟朵儿花绽开了一样。
陆夫人又说了两句客气话,略与简玉纱聊了两句,任她再怎么藏,终是藏不住婆婆相看儿媳妇的眼神,不住地满意点头。
简玉纱脸颊稍红,陆夫人方觉得过了,便告了辞。
简玉纱一路跟去二门上,最后让邓俭忠送了陆家人出去。
谁知道陆宁通这小子,走了一段路又折回来,站二门上冲简玉纱的背影大喊:“虎兄,我下决心的事,是不是做到了!”
简玉纱扭头瞧他一眼,远远地朝他点了点头。
她就知道他会做到。
陆宁通望着美人回眸一笑,脑子里气血一涌,差点又晕了,他赶在晕厥之前,扶了一把墙,抹了把脸,赶紧走了。
要命了,每次见她都要老命了。
陆夫人走在前面,转头见儿子没了,等了一会,见陆宁通跑了过来,斥道:“没规矩的东西!在别人家乱跑!”
陆宁通感觉鼻血要出来了,仰头插着鼻孔,“哎哟哎哟,娘,快回家,我要流鼻血了。可别流在这儿,把人地砖弄脏了。”
陆夫人脸臊红了,抱歉地同邓俭忠道:“见笑了,这逆子……”
邓俭忠客客气气把人送出去了。
马车上,陆宁通果真流鼻血了,陆夫人的帕子全染了血。
路达人闭目凝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宁通等鼻血不流了,瞥了一眼爹娘,憨笑说:“我就说玉纱不错吧!亲眼见了她,我看你们还有什么挑的!”
陆夫人欢喜道:“单说她本人,断然是没得挑的,模样标志,为人大方,你又说中了优秀兵士是她的功劳,我虽然不明白到底什么缘故,想来你也不会拿这事儿骗我们。里里外外无一处不好,现在闵家又这样了……依我看,等风声过了,倒也没有不可的。”
她拿胳膊撞了一下丈夫。
陆千户陡然睁开眼,全程不说话的他,突然冷冷瞪着陆宁通道:“你也不照镜子瞧瞧,你配得上人家吗?她虽是二嫁,却靠自己就能支应门庭,委实难得,且简家旧交也都还在,轮得到你?据说袁家三郎与她是青梅竹马,此次袁家三郎又拒了礼部侍郎外孙女的婚事,你说他是为了一心一意建功立业,还是为了别的什么?陆宁通,你比得过谁呀你?就妄想癞□□……唉,算了,懒得说你了。”
被鼻血糊一脸的陆宁通:“……………………”
第七十五章
陆宁通中优秀兵士的喜宴定在上旬末尾的一天。
正好简玉纱料理完了武馆诸事,庄子上的租子也都收了,便备了一份厚礼,与一些庄子上佃农自己做的乡间爽味,登门贺喜。
陆家不是勋贵世家,却是大富之家。家中往来亲朋不在少数,陆家多年不见喜事,因此喜宴当日热闹非凡。简玉纱去的时候,陆宁通随他爹一道在外面迎客,穿着一身绯红长袄,学国子监的学生打扮,脸上抹了粉,头上簪花,活像谁家的新郎官儿。
简玉纱见了,也与丫鬟一起暗笑了一阵子。
陆宁通原是精心打扮,临出房门前,再三问了母亲:“我这身可好?”
陆夫人连说三个“俊美无双”,陆宁通才自信满满地去了大门口,结果被幼官舍人营里来的兄弟们打趣了好一通,就连秦放都调侃他:“你今日这身,究竟是要争花魁,还是要娶妇?”
陆宁通被旁人笑笑也就罢了,眼见简玉纱也笑他,掩面逃回自己的院子,赶紧洗洗换了一身。
洗着洗着,又流鼻血了。
“………………”
陆宁通心想,若要娶简玉纱,头一遭不是说服他爹,而是先把流鼻血和晕厥这两样毛病治好。
话说简玉纱大大方方送上贺礼,陆千户派了家里看重的管事将人引去二门,陆夫人亲自来将人引进的二门。
外院宾客盈门,内院倒是清净,陆夫人将简玉纱安置在主院的厅里,与花园里的普通宾客隔开,只和她本家几个女眷一起用膳,倒是免去了不少叨扰。
厅里,大家都很和善,说话也都客气。
原本相安无事,简玉纱经过了锦衣卫之事,眼尖耳灵,顿时发现了头顶上竟有异常动静。
她不动声色观察了一阵子,确定有人,心里纳闷了一阵,锦衣卫无孔不入,这次该不会又是他们吧,若真是,可有些不妙,大家私下里说话,难免有些过火,今天本是陆家的好日子……可别乐极生悲。
简玉纱借口走开,知会陆家伺候的丫鬟去找陆夫人。
陆夫人正在园子里待客,脱不开身,丫鬟恰好遇到陆宁通在内院,便悄悄告诉了他。
陆宁通也不是个傻子,事关重大,他吩咐了丫鬟去找他母亲,连忙去了前院找他爹。
内宅的女人知道的消息少,便是说破天,也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怕就怕前院的爷们儿不知分寸。
后院厅里,简玉纱却忐忑地将女眷们说的话一字不漏地灌进耳朵,她的想法与陆宁通不同,有时候出事,就是后院起火。
席间,她但凡听见不妥的苗头,便想方设法挪开将话题引开。
她前世打理闵家内宅,什么宗妇都见过,一番谈论下来,并未引起旁人反感,反而和大家越说越近。
女眷之间,关系近了,几杯薄酒下肚,有的人面上有些红晕,说话也开始失分寸……
近日朝廷动作大,皇帝拿外戚开刀,与太后关系极度紧张,所有的人眼睛都盯着宫里,据说太后要将自己的外甥女送进宫,目的很明显,皇后之位,要落在太后的娘家。
简玉纱眼见大家说得过分了,正想法子岔开,谁知道后位这件事,太过吸引人,所有人都参与其中,她这时候若打断,未免显得太突兀。
幸好陆夫人及时赶来,简玉纱松了一大口气。
陆夫人想法子将这件事揭了过去,压住了场子,简玉纱终于喝上了一口茶。
待宴席过了,大冬天的,陆夫人背上浸湿了一片,简玉纱也跟着受累。
陆夫人专门留了简玉纱在她屋子里说话,屏退左右,多次查探房顶围墙,确定无人偷听,才敢放下心说话。
“姑娘,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早知道上面要来,这喜宴我都不办了!”
“前院可还好?”
“还不知道……一会儿宁通他爹该来了。”
话音刚落,陆千户踱步进来,一脸愁容,陆夫人是丈夫肚子里的蛔虫,登时意识到大事不妙,紧张兮兮地问:“前院出事了?”
陆千户面有难色,叹了口气说:“吃酒的时候,有人议论起年头皇帝去幼官舍人营的事儿……”
简玉纱眉眼一抬,眼神定在陆千户身上。
皇帝去幼官舍人营天下皆知,有什么可避讳的?
陆千户看了妻子一眼,同简玉纱解释说:“这事儿姑娘许是知道,营里有一次考核的时候,是宫里派去的人,闵恩衍当时不是把人打跪下了吗……据说皇上也在其中……跪的那个人,就是……就是……唉……真是要命的事儿……”
简玉纱:“!”
当时被她打跪下的人,竟是皇帝?
简玉纱惊疑问道:“陆叔叔,果真是皇上?”
陆千户擦了擦额头冷汗:“消息早传开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后来宫里让大家闭嘴,也就没几个人说了。今日不知道谁提起闵家的事……原也只顺口说了一句幼官舍人营里的事,谁知道锦衣卫在,也不知道锦衣卫究竟听见没听见。此话大不敬,但愿是没听见。发生在我府里,陆家也难辞其咎。”
简玉纱陷入回忆之中……第一次考核的时候,和她对手的锦衣卫,的确身材比另外几个人单薄,他那双眼睛谈不上炯炯有神,却自有一股冷漠与傲然,细细想起来,甚至还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陆夫人绞着帕子宽自己的心:“这件事知道的人不算少,兴许锦衣卫早就告过别人的状了,也不见谁家因为这件事被降罪的,应当也轮不到咱们头上。”
陆千户忧心忡忡道:“谁知道呢,皇上他……”
到底是心里害怕,“阴晴不定”几个字,他也没敢说出口。
简玉纱知道了始末,心也放进了肚子里,便辞了陆家人,坐马车回家去。
陆宁通骑着马,送她走了两条街,才折返。
简玉纱到家的时候,天都黑了。
丫鬟给她备了晚膳,她心不在焉的,草草吃了几口,灵光一闪,幼官舍人营里下跪的皇帝、阿卑、简氏武馆的锦衣卫、寺庙外的熟悉身影……忽然之间串了起来。
是不是太巧合了些,阿卑的身量与皇帝差不多;阿卑出现之后,锦衣卫也出现了;阿卑明明说是去了金陵,却似乎是出现在寺庙里。
可舅舅寄来的家书之中,分明又夸赞阿卑。
迷雾重重,又匪夷所思,简玉纱的眉头渐渐皱起。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果真是皇帝,亦或者只是巧合。
“姑娘,驿站来信了。”
瑞秋拿着厚厚的一封信,送进来。
简玉纱愣然接过信,是阿卑写来的。
她眉头不展地打开信,这回信上倒是没有画奇奇怪怪的示爱小人,阿卑写了些正经东西,除了嘘寒问暖,便是告诉她,他已经回京了,等打点好家里,就来见她。
简玉纱看着阿卑送来的信,忖量片刻,连夜让人送了封密信去陆家,请陆千户帮忙拓印一份皇帝的笔迹。
哪怕身份是假的,消息是假的,字迹总不会是假的。
简玉纱迷迷糊糊睡了一夜,却睡得并不安稳。
次日清晨,陆千户便将拓印的笔迹送来了,简玉纱拿着拓印下来的寥寥几个字,与信上的字迹作对比,脑子都懵了。
阿卑的字,与皇帝的字迹一模一样,一样的勾,一样的折,一样的喜欢在弯钩后面顿一顿。
阿卑就是皇帝。
堂堂天子,欺骗她区区一个罪臣之女。
简玉纱见信嗤笑,说出去谁信,皇帝竟然用这种方式与她相交。
简玉纱躺在罗汉床上琢磨,她到底是哪一点引起了阿卑,不,是皇帝的兴趣。
仅仅是因为佛塔中偶遇,所以皇帝才对她……对她……姑且算是青睐有加。
后宫佳丽三千人,她绝不以为,她算得上什么。
简玉纱揉了揉脑仁,努力回想与皇帝有关的事,可无论如何,她始终无法将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与阿卑联系起来……阿卑的眼神,就像一个受了委屈又隐忍不说的可怜小孩,而皇帝,绝不该会是这幅样子。
简玉纱脑子很乱,她吩咐拿来纸笔,回了一封信。
阿卑说要见她,她就再见一见他。
gu903();简玉纱回了一封简洁的信,她约阿卑在她与邓俭忠去庄子上打猎的那天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