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黑暗中,无数手从暗处伸出,想要捂住灯烛的光,但光仍然照亮了手心手背,从层叠指缝中露出微光。
但这些手的主人,温骁,依旧没什么表情的遥遥站着。
只是那些影手忽然猛地一收紧!
众多巫师倒吸一口冷气。
那几十只手攥紧,又松开,数不清的指尖不但沾满了鳞粉,还沾满了鲜血与蝴蝶羽翅。
几十只形态各异的手,在空中缓缓滴血,但只有马尸与蝴蝶零零碎碎的掉落下来。没有人,没有银色西装与浅金色长发。
不远处,众多巫师的身后,一团蝴蝶似乎凭空飞出,一个依稀的人影出现在那里。
果然。这迦勒之前面对亚瑟的时候,也展露了瞬移的法术。
不过他似乎本来就像阿比盖尔一样,不是上前线战场的巫师,他似乎也不打算再缠斗,远处蝴蝶的身影一闪,似乎再次消失了。
他就这么不管其他的巫师?
其他的巫师似乎也习惯了迦勒的行踪不定,连忙也打算撤退。
裘百湖因沾上蝴蝶鳞粉而在几乎要站不稳,还坚持握着刀,想要追逐那群巫师。
几个之前因俞星城引发的爆炸而受伤的巫师,动作稍慢一些,但那显然也不是裘百湖能追的上的。
炽寰爪间捏了个风球,飞过去,那风球看似只有一个,却越分裂越多,飞在队尾的两名巫师来不及躲避,直接将风球卷进去,浑身风衣都被卷烂,皮肤上一道道血线,惊恐大叫。
俞星城连忙道:“活口!”
炽寰啧了一声:“我不傻。”
风球只有外层旋转,停在空中,把两个巫师困在风球中,其他仙官连忙赶到,团团围住两名巫师,炽寰却陡然消失了。俞星城余光看到一条几乎看不清的小蛇在空中一扭一扭的飞过来,迅速乖巧的钻进她衣领中。
他盘在她衣领下的锁骨附近,呱呱乱叫:“啧!我帮你抓住两个人!”
俞星城叹气:“可你动手的时候一点也不认真。”
炽寰口气轻快:“没办法。我变成大蛟,怎么可能还跟每个人仔细打斗,而且移动速度也没有人形快。可我变成人形,岂不是被你的同僚看出来,我跟你身边的小丫鬟长得一样了吗?”
可他却感受到俞星城心情并不太好,想说什么,却听见俞星城和其他人低声说话,只好闭嘴了。
仙官将两名巫师压下来,裘百湖不断剧烈咳嗽着指挥着他们,俞星城连忙走过去想要搀扶他,裘百湖却摆了摆手:“我身上说不定还沾着鳞粉,先别碰我。”
他们第一次跟这群英国巫师交手,包括裘百湖在内,三个仙官受了不轻的伤,而有一位仙官直接成了一地冰碴,这还没算上之前因为房屋倒塌受伤的几个文官。亚瑟后背血肉模糊,半跪在地上已经难以起身了,阿比盖尔从一旁狂奔出来,连忙去看亚瑟的情况。
温骁也忌讳手上的蝴蝶尸体,他用火诀烧向自己的影手。
在炽寰以巨大的身形牵制住十几个人的情况下,他们还这样失败惨重。阿比盖尔终于扶起了亚瑟,他颤颤巍巍的朝他们走了过来,从自己的上衣口袋中拿出一个珐琅鼻烟壶,轻声道:“你们接触到蝴蝶的人,都吸一下。这个能止住蝴蝶鳞粉腐蚀的蔓延,但已经受的伤要靠你们自己慢慢恢复了。”
俞星城连忙拿过来,给接触鳞粉最多的裘百湖。
裘百湖吸了一下鼻烟,痛苦的咳了咳,竟从喉咙中咳出一大口满是绒毛的血沫。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声音沙哑:“你认识他。”
亚瑟比平日更虚弱更像是命不久矣,他声音轻飘飘的:“……对。而且你抓这两位巫师也没用。共济会已经分上总会与下分会,下分会大部分成员就像是被驱使的士兵一样,虽然也强大,但接触不到什么计划。”
裘百湖咳了咳:“可我想知道的是,多少像迦勒这样的巫师,要参与进这场战争。”
亚瑟:“……我不知道。共济会早就开始变了。”
阿比盖尔急了:“能不能先回去再说,他受伤可不轻!而且他每一次减慢时间,都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
俞星城道:“老裘,你跟他们先回到马车上去,这些现场我来收拾。”
裘百湖却露出心痛的神色,看向那满地冰碴:“我说着要把每个人好好都带回去的……可……”
一众仙官俱是沉默了,差一点就能接住他的温骁,更显露出默不作声的自责。
俞星城缓缓摘下官帽,而不远处的操练场上,更有成千上百个被黑鸦钉死在地面上的印度士兵。几位仙官都沉默的站着,也缓缓摘下了官帽,抱在手上,静静的望着。
身后有许多躲避的印度士兵跑了回来,他们或因惊吓而跪倒在地,或不可置信的走过来,喊着什么哭泣不已。有更多的士兵屈辱、痛苦且静默的站在他们不远处,也随着他们摘下了军帽,绷紧身体站立着。
不论是在怎样文化的国家,哪一条生命不都有自己的朋友与家人吗?
俞星城他们离开军营的时候,那位印度将领似乎生怕大明会与印度不和,他知道印度如果得到了大明的援兵,就能在战场上更有胜算,不断道歉,且姿态恭谦的一边流泪一边低声说着请求的话。俞星城看着军营远处的一些僧侣似乎坐飞毯或牛车而来,似乎想要来治伤或者帮忙,她心里也有些难受,对那军官温声道:“我们不会怪罪,反而在我们眼里,英国人也算是我们的敌人了。”
当他们的牛车踏上回程时,俞星城却对驾车的军官道:“把伤员送到红堡,请王后派遣医师为他们治疗,将我们这一车送往加尔各答,我要暂时回到舰船上。”
裘百湖看了她一眼,道:“你要回去?”
俞星城:“我有必要和燕王殿下谈一谈。如果英国能这样派共济会参战,我们能否也派遣修真者参战。而且,所谓大英帝国要这样搞屠杀,是当自己在国际上的脸面都不要了吗?”
裘百湖:“不要冲动下就劝说燕王殿下参战。”
俞星城目光冷静:“不,我是认清了一件事。我们必须据理力争每一点海内外的利益,因为强大的人从来不会因为足够强大而收手。他们只会在遭到弱者抵抗后,更加不择手段。”
只是俞星城没想到,她、裘百湖与温骁回到远洋宝船上时,小燕王正拿着刚得来不久的情报,想要给他们传递消息。
俞星城以为是大明境内出了什么事,有些着急的接过小燕王递来的信纸。
小燕王:“是欧洲的西厂人送来的,而且在印度南部的英语报纸上,似乎也有些苗头了。”
俞星城一看消息,懵了。
拿破仑回来了。他在上个月月末带七百人回到法国,一路上遇见的军队几乎各个见到他便倒戈,法国皇帝在他登陆法国十天内就仓皇逃离。
短短二十天,他旧日的大臣多半回到了他身边,拿破仑身边聚集了近三十万拥戴他的军队。
他正式宣布,让欧洲各国为之颤抖的法兰西第一帝国,复辟。
作者有话要说:在这个时间线里,拿破仑的复辟不会失败。
关于滑铁卢战役时的一点必然的偶然。大家可以看一下《人类群星闪耀时》中的[滑铁卢的一分钟]这一章。很有意思。
第101章命运
在船舱二层的小隔间内,就一张桌子两个小凳,舷窗泻下一片白光,俞星城背对着窗子,将信纸举在白光中细细看。
小燕王帮她往瓷杯中添了些热茶,俞星城好一会儿才放下信纸。
小燕王:“我知道拿破仑此人,也知道他曾在过去十几年间在欧洲大地上,几乎未有敌手,直到进攻沙俄国。可他这次复辟真的能长久吗?”
俞星城:“也不是未有敌手,在英法海战中他就惨败过,大陆属于他,但海洋还是属于大英。至于这次复辟……我也无法推断。法国与他的敌人势均力敌,他们的输赢并不是可以推断的必然,有时候,就是一场战争,一个夜晚,一个念头,都可能决定了历史的走向。”
历史上,拿破仑复辟的百日王朝的结局被滑铁卢战役划定,而滑铁卢战役的失败被拿破仑手下一位保守平庸的将领所决定。
那个将领决定坚持计划而不去支援三小时路程外奋战的军队,导致那不远处奋战的拿破仑最后惨败,命运之线失之毫厘。
俞星城总是想,该如何看待历史上大大小小的事件。
纵观历史,一切都那么必然又那么偶然。
拿破仑复辟前失去了大量能打胜仗的老兵,导致他不得不用一个勇敢却愚钝的将领,而这个结局似乎在他复辟之前就早早写好了结局,这个平庸之辈不过是做出了他必然会做出的决定,不过是踏上命运早就写好的台阶。他既是历史的罪人,也是历史的傀儡。
可在历史上,拿破仑在被贬后不到一年迅速反扑,而这个世界,拿破仑被贬的时间,至少是在俞星城离家考取功名之前,到目前至少一年半了。多的这一点时间是不是会有什么不同?而且英国也在英印战争中不顺利,奥斯曼与沙俄国又要爆发战争,这已经和历史有诸多不同,会不会给拿破仑的复辟带来变数与转机?
定睛去看伟人们的人生履历,亚历山大,凯撒,嬴政,拿破仑,列宁。命运女神既是随机也是公平的,在未来即将把玩世界游戏的伟人们的年轻时,在他们痛苦挣扎的蹒跚起步时,命运之线第一次经过经过他们身边,就像是经过无数曾忽视她的平庸之辈身边一样。
迅速,无声,且令人恐惧,毫无退路。
但这些英豪却能在黑暗中抬头,如疯子一般紧紧抓住。这第一把抓住,就像是拽住了命运女神的丝带,便能一次次将这个捉摸不定的女神留在自己身边,一路占领命运的高地,仿佛一切都为他铺好红毯。直到他再一次失手,所有他拥有的都不在属于他,女神对他们施以粉身碎骨的惩罚与报复。
拉克希米不也算是目前抓住命运之线的人之一吗?
而或许这交织在世界游戏之间的命运之线,现在也在从俞星城身边擦身而过,她道:“我认为他们派遣共济会成员来加入印英战争,就是因为他们着急了。英国对于拿破仑复辟的消息,应该得到的更早更详实,这才让他们做出如此决定。如果英国要再次组建反法同盟与法国开战,他们可不会想要在相隔这么远的两个地方同时开战。而且印度的大批工厂也是支撑英国军队与民生的一大支柱。”
小燕王:“我看了你发来的四五封公文,写的都很详实,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觉得我们应该支持印度。这个国家有太多漏洞,太多问题,太多烂摊子。”
俞星城:“纵观中原历史,建立的长命王朝,也大多在王朝伊始时有一大堆问题与沉疴。我觉得他们能打胜仗的原因有三,一是拉克希米本人是个清醒的枭雄,她知道如何面对如此多漏洞,而去正视自己的优势,她既不把自己当贵族,也不把自己当平民起义者,而把自己放在更高远的位置上。”
她喝了一口茶,轻声道:“二,我认为她想要建立民族国家,强化民族与国家的联系,这将会是未来的趋势——也是一大凝聚力。就像是拿破仑能带领法国如此强大,就是因为他强化了法国人民与这个国家命运之间的联系。而有时候民族意识是可以跨越宗教、人种的,只归根于认同感。我觉得她有凝聚认同感的能力。”
小燕王手指敲了敲桌面:“那你认为他一定能赢?”
俞星城:“不,是我们必须要让她赢。我们如果想要修建红海到地中海的运河,就必须要提防英国和法国对这条运河的虎视眈眈。英国是真正的海上霸主,法国是曾经占领埃及百年的强国。如果我们在运河修建完成之间,大幅削减英国在印度洋的实力,我们就不必担心运河修建过程中,身后的印度洋会出现大量英国舰队。而且,印度如果能击退英国人,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成立,两万万百姓,会需要多少丝绸棉布,会渴求多少铁路汽船,这些订单自然应该由支持过战争的大明包揽。”
小燕王懂了她的意思,如果印度独立,对大明来说既是局势逆转,也是商机无限。可事情不能总往好的方面想,小燕王道:“如果英国舰队比我们强大的多,我们这些人和船只都要折在印度洋。毕竟我们的船上还有很多文官,还承载了很多远洋的货物,一旦我们遭到强烈反击,有可能会无法远航,会丧失大半船只,甚至我们很有可能会死。”
俞星城表情很冷静:“对。而且这个可能性并不低,就算幸运,我们也可能会折损几十艘大小船只。英国船队的强大,您作为塞利姆亲王的儿子,必定比我更清楚。”
小燕王似乎意识到,俞星城就在为他挑明命运之线的位置,就看他是否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去抓住它了。小燕王指尖有些颤抖:“如果印度战败,我们必定会跟英国结仇,下一步英国船只绝对会进攻大明南海……”
俞星城:“是,但或许就算我们不帮助印度,单凭着我们的富庶,凭着我们的茶叶、丝绸与劳力,就一样会成为英国下一个侵略对象。这个跨越所有大洋的强国,不论如何都不会放过我们的。或许印度的命运,就是我们未来的命。”
小燕王深深看她,半晌不说话。
俞星城轻声道:“而且还有一层风险,就是你必须早做决定,因为马上就是拉克希米反攻德里,如果共济会的人掺和进战役中,我们如果不出手,她或许会陷入劣势。如今哪怕是让仙官穿越乌斯藏的雪山递信回去,也要十五日以上,来往就要三十日。你做的决定,就要你自己来承担了。”
小燕王往后倚在椅背上,低头摸索着手上的扳指,道:“……你留在船上一夜。我明天会作出决定。请你也写一份关于那位蝴蝶巫师相关的陈述。”
俞星城起身点了点头。
直到她关门离开之前,小燕王都是那一个姿势坐在桌边,一言不发。
俞星城夜间去甲板上走动的时候,路过了小燕王的舱室,里头点着灯,他似乎一直在枯坐着,内心也天人交战着。俞星城想,如果是自己处在他的位置,承担着皇权的责任,选择着自己的人生前路,或许也会这样犹豫不决吧。小燕王不过十几岁,能承担这些,已经是其他同龄人不可相比的了。
她也是在印度累了许久,终于能回到船上吃到熟悉的饭食,耳边都是乡音,心里都觉得宽慰放松多了。
回到船舱住,自然也要跟一蛇一狗住在一块了。
貔貅竟然还挺想她的,在船舱里乱蹦乱挤,听说俞星城下船的这些日子里,貔貅在船上都混熟了,天天混吃混喝,偶尔还去下层跟牛羊猪一起玩,或者去找菜农,在他的开春结界里拱白菜。船上还有些小姐姐女官会给他洗澡,瞧把他这个大爷乐得都快喜迎春天了。
俞星城早早躺到床上,在油灯下翻看着一些从印度南部得到的英语报纸,还有些西厂提交给小燕王的资料。她好好在船上,利用船只蒸汽机的锅炉热水,洗了个热水澡,头发半干的披在身上,屋里有炭盆还算暖和。炽寰估计觉得报纸是新鲜又高级的玩意儿,是文化人才看的东西,也装模作样的拿着几张英文报纸,光看图。
俞星城把碎发别到耳后,看到报纸上提及,因为拉克希米的政令和南方印度教宗庙的失灵,大片信众连夜逃离,还有些地区爆发动乱。有的信众再围堵寺庙,以血与自罚而祈求神灵;有的地区则将祭司与僧侣绑起来,在神庙中活活烧死祭天……
她叹了口气。
炽寰拿着报纸,翘脚道:“从你到了印度以来,就总是叹气,总是哀愁啊。”
gu903();俞星城:“只是看到这里许多人的生活,目睹人的死亡,就会忍不住叹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