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到了夏末,今年雨水有些过于充足,连京师这样老天爷跟施舍猫尿似的滴几滴雨的地方,也连着下了好些日子的大雨。
这一日,俞星城从工部深处贮藏图纸的楼阁走出来,因为大雨滂沱,天色灰黄,她腰间的灵灯都因昏暗而亮起来,俞星城撑着伞,就瞧见方主事带着几个人冒雨急急忙忙的朝这边冲来。
方主事见到俞星城,满脸惊惶,在积水中猛地刹住脚,也顾不上一拜,喊道:“俞大人去了三层吗?”
俞星城一愣:“没有。”三层都是存放朝廷重大工程图纸的地方,既有专人看守,钥匙也不许随意外界,是工部最重要的地方之一。
俞星城手上甚至没有拿钥匙,她道:“我只是去查了查今年外城沟渠修建的图纸,算一算计划进度罢了。”
方主事脸色难看,他官袍湿透,抬袖道:“俞大人快去前头找找徐尚书与鲁侍郎一趟吧,出大事了!唉,哪还有空说,您几个估计要去面圣了!”
方主事瞧见俞星城只是眉毛微微抖了一下,心里感慨她真是静气这门功夫修炼的太好了。
但俞星城步子也快了几分,对方主事一点头,快步走入雨中。
炽寰伸出一点脑袋,道:“出了什么事儿?”
俞星城:“还不知道。不过我也不吃惊,仿佛早有预感了,燕王与太子之间不可能继续这样小打小闹下去,总要有什么事儿要闹出来了。”
但俞星城到了工部主殿,穿过一群只是略微感受到波动的官员,走入了松树盆栽与槅门阻挡视线的内间,就看见徐尚书委顿的坐在最上头,左手右手边做了四五个工部官员。他们瞧见了俞星城,俱是站起来行了礼,一个个张口想问俞星城。
俞星城裙角湿了,她坐在了左首的位置,拿起茶盏,道:“我也不算个能当事的人,让你们白白等我了。鲁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您说吧。”
鲁邕的脸简直就是一块回南天时沁满水珠的石球,脸色更是灰暗,话语却简短:“汉阳府大堰在修建过程中出了大问题。包括武昌多地受灾被淹,现在说的是咱们的图纸就可能出了大问题,但没人审出来。”
俞星城皱起眉来:“汉阳府大堰怎么这么快就开始修建了?”
这汉阳府大堰,是半年多以前才彻底敲定的大事,可以说这几年内工部主持的最大的工程也说不定。前期的设计与说服内阁,都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武昌作为大明中部最重要的港口与商贸城市,如果想要进一步扩张并且沟通内外,汉阳府大堰的建设至关重要。
鲁邕:“这些年,工部中的仙工越来越多了。他们被培养选拔出来,便不是来监工或计算的,而是天生拥有移山造海的本事。当然,一个个都能移山造海是不可能,但他们合力起来,能够攻克很多哪怕是蒸汽机器都做不到的难点,所以像是汉阳府大堰这样的天堑工事,更有他们的全力帮助,所以工事显得进度很快。”
俞星城见识过这些仙工,如今六部之中为灵根者设立部门的愈来愈多。
俞星城垂眼:“跟这暴雨有关?是工事坍塌,还是说大坝塌毁,还造成了别的损失?”
鲁邕叹气:“已经到了天灾的水平了……听说单武昌府就受灾严重,再加上本来的暴雨,城市多处被淹,受灾人数目前根本无法估计。而且还会可能对下游多个地方有影响。”
鲁邕说完,外头闪了一下黄白闪电,雷声闷闷而来,屋内愈发湿热低压。
俞星城:“这事儿是快讯?宫里还没来人?”
鲁邕摇了摇头:“还没。”
俞星城看了徐尚书一眼,徐尚书愣愣的盯着自己的桌子,一言不发。她只好开口:“目前这事儿很难脱得开,不论是设计还是监工,都是咱们工部的事儿,先多了解了解这大坝到底是怎么出事儿的吧。设计是谁做的?”
鲁邕:“……正是徐尚书所做。这几年尚书大人劳心劳力,大明多个精妙的工程设计都出自他手,你也知道万国会馆结构有多么稳固巧思……”
俞星城抬手:“我自然不是那个意思。诸位都知道这种级别的设计,要经过多少轮审核,要有多少实验与计算,更是要去当地多次考察。单是那张最终落定的图纸,都要签下多少名字。我认为,要不然是今年的暴雨使得水量与流速都超过了多年县志的记录,导致在旧数据上设计的图纸不再可靠;要不然就是说这事儿到工程院负责的时候,因为当地某些环境,出了问题。”
环境,俞星城用这个词,包含的可能性就多了。
是哪个官员胆大包天因贿替换材料?是当地的劳工没能按时完成开始赶工?还是说有些更深的缘由?
俞星城没法猜,她看着徐尚书变幻莫测的脸色,心里正乱转的时候,方主事连伞都忘了扔,竟然这样一路撑着伞,抱着两个半人高的木筒,那木筒上还挂着半截锁链,冲进屋内,喊道:“我拿到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似乎在楼阁专门看管图纸的吏员。
俞星城猜他是拿出了汉阳府大堰的图纸。
鲁邕连忙站了起来,脱了一张工部专门看图用的大桌子来,旁边两三个郎中去柱子旁边摇起手柄,头顶上的八角飞檐水晶灯缓缓降下来,几个小吏手持杆子,将那八角飞檐灯上镶嵌的多个凸透镜或镜面微微转动,灯火渐渐汇聚道大桌子上,照的桌子上那两个湿淋淋的木筒上的金属搭扣都黄莹莹泛光。
徐尚书撑着桌子缓缓走过来。
木筒上的金属搭扣结构十分复杂,不是工部高官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打开,鲁邕熟练的拉环,按扣,抽杆,将那复杂机关的金属搭扣打开,打开了木筒上半部分,他哑着嗓子喊道:“别拿你们的湿手碰图纸!”
方主事把他身后的吏员推出来:“让他来,号称六部永远不会弄碎卷宗的神手!”
俞星城听说过这位吏员,听说是古玩家族出身,他毫无灵力,却有个奇妙的灵根,就是不论多么脆弱的物件,不论多么稀烂的文物,只要是在他的手上摆弄,就不会损坏分毫——但要是从他手中放下,就会失去庇护,可能会重新变的脆弱。
他抬起那双保养极佳的手,从木筒中拿出汉阳府大堰的图纸,展开在桌子上。
俞星城绕过去看,徐尚书俯下身子,仔仔细细的看。
鲁邕:“这应该就是当时多方审核的那原图纸,花押签字共三十七处,一处不少。需不需要现在设计院再审一次?”
徐尚书继续低头细细的瞧,忽然道:“不,这不是。这图是我亲自画的,我还几次到此处时,我的细炭小笔因为太用力而断了,在这里留下好几个碎点。但这个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继续。这一卷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最近换城市,开始工作,事情确实会比较多,所以有时候更新只能断一断了,希望大家谅解吧!这个故事也差不多进入最后两三卷了,我会尽快完结的。
第213章凄苦
俞星城道:“您是说换了图纸?可这花押如何作假?”
鲁邕也凑过去,道:“徐尚书,这上头有老冯的指印,这图纸递交不过三日,他便发了急病,你说他的指印,如何作假?”
徐监闭上眼睛,斩钉截铁道:“这又不是黄册,又没有附加法术,只是封存严密些罢了。你真觉得天下那么多灵修者,真就没人有能够造假的灵根或者本事吗?”
俞星城看他这样说,倒是一时也不好辩驳了。
到底是真被换了图纸?还是当初确实有纰漏?
她低头看这图纸:“既然是换了,肯定是做手脚的人等着要查,然后再指出上头的纰漏,把这事儿完全变成咱们的责任。让设计院集体来重新核算吧,我也跟着一起,先看问题出在哪儿。”
鲁邕:“……若是对方都能换了图纸,怕是问题就要出在图纸上。”
徐监似乎极其累了,他身材佝偻,抬起手:“让人去算吧,到底是原初的数据出了问题,还是算法出了问题,仔细核算便会知道了。”
俞星城看向他,抬袖微微一礼,出门去设计院准备重新核算了。
鲁邕与她一道出门,俞星城低声问:“这半年多,或者说一年以来,是否有什么漕运与商贸上的国策变动。”
鲁邕也一愣:“这要是问,那就太多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俞星城摇头:“可能是我多想了吧。但你也知道我在世学学府,嗅到某些气息,让人忍不住多想。”
鲁邕忙压低声音:“……这事儿只能攻击到工部吧,那图纸也没有你的签字花押,更不会跟两位殿下扯上太多关系吧!”
俞星城只缓缓摇头,没说话。
俞星城最早在万国会馆的时候,就是设计院出身,她虽然手里没经历过多少工程,但也算是有经验。她没叫太多人,挑了设计院年长且较为稳重者十二人,聚到她在内院的办公间来。
俞星城的办公间一向是遛鸟逗猫的地方,今日众多官员被叫过来,看着方主事和那名吏员摊开图纸,也不太明白了。
直到他们上前一步,瞧见那厚厚一摞图纸,以及汉阳府大堰的标头,吓了一跳:“这不是……怎么时隔半年多,又拿出来了?”
俞星城:“开始新一遍核算吧。我让人把楼上的几间屋子拾掇出来,也派人回家给诸位收拾行囊。在核算完成之前,诸位暂时都不能离开工部了。至于这个月的月俸,翻倍。”
这其中,有不少人都是全程跟进过汉阳府大堰的工程,惊异道:“可这案子我们前几年,修改审核了无数遍,不可能出错啊!”
俞星城冷冷道:“这世上没什么不可能的事儿。我也曾以为,不论怎样的‘打闹’,都不该在盛世干出生灵涂炭的事儿来。方主事,最近我和你来交替换班,所有核算过的数据,咱俩都要亲自再算一遍。”
方主事脸色灰暗的点头。
俞星城:“别那副样子,你先去楼上擦晾一下衣裳,现在工部能顶事儿的人,都不可病倒——”
俞星城正说着,那头一个官员急急忙忙的跑来,喊道:“俞大人,宫里来人了。”
方主事愈发腿软了,却看俞星城并不慌张,只蹙眉抬袖,嘱咐了他两句,就快步出门去了。
进宫不远,他们也不是能坐轿子进内宫的身份,就只好身边傍着一群打伞的太监,踩着水往内宫走。进了午门就不可再用一点法术灵力,给俞星城打伞的那个小太监不甚灵光,俞星城膝盖以下的官袍湿透了不说,黑纱官帽里也滴进去几个豆大的水点子。
雷鸣大作,地面被密集的雨水砸的就像是鼓面上被敲击的水洼,俞星城和鲁邕并排,前头的徐尚书走的慢且不稳,他似乎拖着脚步像是上刑场一样。
俞星城看着他矮小的背影,想要揣测却也猜不透。徐尚书这个年纪,手里经过多少工程,有过多少小心,他是一步步实地干上来的,连万国会馆当时的事儿,他也没像鲁邕一样害怕过。
而这会儿他为何脚步蹒跚的满是恐惧与无力?
俞星城一边赶路,一边想:
进宫时必然的事儿,皇帝再怎么离谱,遇见这事儿也理所应当的对工部大发脾气。
但工部在内阁没人这事儿一直很吃亏,皇上想法子出点子的时候,内阁没人会为多说一点话。
这也说到内阁和六部之间的关系了,早在当今崇奉帝之前,六部还和内阁是有几分对立的关系。就像是一边是懂行管事儿的专业领队,一边儿是跟在皇帝旁边出主意的秘书班子。
内阁大多是科举一甲出身,长期在翰林院詹事府等清流机构任职,没有司官履历。部分人进内阁为了提品级挂个尚书衔,但大多不在六部有实权,哪怕是六部尚书,未必能在自己所辖的部内说话多管用。但他们靠着皇帝,拿着圣旨做事,经常能来个空降国策。
而六部的司官堂官,大多都是一路靠着经验与实绩干上来的,实践经验丰富,而且脾气也硬,甚至可以说六部有时候会作为官员集团,成为皇帝的敌人与阻拦,而不是皇帝的下属。
当然,搞个更现代的说法,那就是一边像是程序员,一边儿是产品经理。
内阁天天琢磨揣测,今儿要顺应皇上的意思整这个,明日要为社稷分忧整那个。
六部真正的做实事的堂官,或者是那些手握实权的堂官,并不会甘愿被他们摆布。
内阁天天觉得六部是懒且不懂千秋大业;六部天天觉得内阁建议的某些办法就是脑子有病。
不过在崇奉朝前十几年的腥风血雨中,内阁与六部的关系在皇帝手中有所改变。皇帝更愿意要有一些司官经验的内阁阁员,而且也不喜欢詹事或翰林这种身份,更倾向于任用有中层实干经验的官员。这加强了皇帝与六部之间的联系,以及双向的控制,但也在本朝形成了某种相互理解。
不过如今的内阁,已经多年没有工部任职经验的官员进入了。但不代表皇帝不重视工部,上次工部经手的万国会馆修建,他还亲自过问,命王公公与客公公二人南下。
隐隐像是,工部跟皇帝达成了某种配合关系。
但这种情况,却不代表其他各部能够好好配合工部,内阁与六部每年年初的预算会议时,工部往往是被攻讦最多。
其实俞星城这个清闲右侍郎的位置,还是被不少工部官员有所期待的,他们虽然觉得俞星城不算工部人,但她帮过工部,也懂很多建设工程的实事,说不定以后她进了内阁,能够在内阁年年开会时,多给工部站场。
gu903();到了面圣的时候,俞星城和鲁邕左边搀扶着徐尚书,从养心殿的门进去,三个人湿淋淋的在槅门外,听着皇帝在那须弥座的圈椅上,纱帐笼罩之中,吹着那断断续续催人尿下的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