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懂得。内阁和皇帝的关系很难判断,比如江道之,似乎所有人看他都像是谄媚之徒,皇帝却与他颇为亲近;吕涵看起来像是天天活稀泥,糊弄事儿的老夫子,皇帝却偶尔还会去他家吃饭。
哪怕皇帝真要彻查此事,他难道会从身边下手吗?他难道会直接在京师,把局越扯越大吗?洪水已在,俞星城还需要更大的漩涡——
在她走出这满是演算纸张的房间之前,纱帘被掀开,午后的光斜射进来,在屋里投下一个方块,徐老站在那窄窄的光里,忽然道:“你不可能拿到水文县志的。我修建过太多桥梁与坝堰,汉阳府大堰修建之前,我甚至亲自去考察了半年。他们的水文相关的记载很不规矩,如今这样混乱,水文数据很有可能丢失了。”
俞星城站住脚。
徐老露出一点笑:“你也不知道对吧。这汉阳府大堰的决堤是否与我有关。我从改了那数据的一刻,就知道,之后这大堰不论出了什么事,我都要担一份责了。”
俞星城有些急,道:“您怎么能这样想,皇上已经派人去汉阳府大堰实地查案,是否有人为破坏的痕迹,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徐老笑了笑:“是。我听说是温家那位爷去查的,你可以提点一下,西侧七个泄洪口,以及上游陆号围堰,可能在土石结构的下半部分有些薄弱。其实图纸很微妙的改动了一些设计,并且我们改动了全部的图纸,使其看起来天衣无缝。这里几处改动的相较薄弱却也安全,但对方如果仔细研究过汉阳府大堰的构造,就应该会在这两处下手。”
俞星城惊讶,又忙点头:“好。谢过徐大人!”
徐老却挥挥手,转过身去,一双黑色旧布鞋踏着满地的宣纸,朝房间深处走去:“儿,送客!”
俞星城出去坐上马车,准备进宫。她有些后悔今日没有带炽寰出来,否则还可以现在就写下徐老告知的信息,让炽寰交给妖馆,迅速递到温骁手里。
现在看来,只能等到面圣之后再递消息了。
俞星城此次进宫,其实并没打算提及内阁那二人的名字,因为既不是时候,也没有意义。她坐在车中半闭着眼睛,正在默想进宫之后要如何说,那同车的小吏抱着木筒坐在靠近车门的地方,似乎被颠簸的有些难受。
俞星城睁开一只眼睛,看他:“怎么了?不舒服?”
小吏:“只是觉得车驾不稳,咱们工部的车夫什么时候这样不稳当了。一点小事,不劳俞大人费心,可能我也是在徐府喝茶喝多了。”
俞星城微微皱眉,道:“你去与车夫说一声,咱们也不是着急立刻要进宫,让他慢点驾车吧。”
小吏笑着这就要推开车门,一推,才发现车门竟然推不开。
俞星城愣住。
小吏也吓了一跳,连忙又使劲推了推,车门能开出一条缝,俞星城朝前靠近几分,才发现那缝隙外,竟然挂着一把黄铜古锁。
而车夫正驾着车,背对着车门,挥动鞭子继续驾车前行。
小吏连忙砸门:“怎么回事,门怎么锁起来了!”
但他砸门的声音,却像是回荡在了狭窄的马车内,根本传不出去,俞星城皱起眉头,她抬手将灵力直指那枚古老的黄铜锁,却没料到自己的灵力还没触及车外的锁,就被猛地弹了回来!
马车之外,似乎包裹着一层灵力,那层灵力粘稠且厚重,似乎并不具备攻击性,却能将她的灵力与声音挡的严严实实。
她们被人暗算了。
有人不想让她见徐老,更不想让她进宫面圣。
俞星城的敌人很明显,只是他们太庞大了,她根本不必猜是谁对她动手,只要知道自己是很多人的眼中钉便足够了。
小吏并无灵根,吓坏了,他看俞星城坐在软垫上半垂着眼睛不说话,冷静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他都忍不住往俞星城的方向靠近几分——此刻也顾不得男女体型之差,他现在就希望俞星城大显神通,轰开这辆车,保护他几分啊!
俞星城却往旁边微微一避让:“别离我太近。”
小吏僵住,往后缩了缩:“俞、俞大人,这怎么办啊。我,我觉得这路根本就不是去往宫里的。”
车夫应该也完全被换了人,一切都发生在他们进徐府的时候。
俞星城:“你唱歌试试,是不是声音会反弹回来。”
小吏用力的点头,然后就开嗓唱起了:“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来到。喜孜孜,连衣儿搂抱——”
俞星城被这立体环绕的打情骂俏小曲惊得头皮发麻,这小吏若是到现代,怕也是愿意扯下官袍大跳女团舞的类型,尾音妖娆,含情带俏,俞星城连忙呵斥道:“不用再唱了!”
小吏生生把那句“搂一搂,愁都散”给咽下去了。
俞星城平复了半晌心情,才把几句魔音压下去。
俞星城确实可以用灵力试一试,但她觉得这团灵力,可能来自于某些特系灵根,比如说是可以完全隔绝反弹内部的能量。如果她现在尝试用带电的灵力去攻击马车外部,很有可能灵力会被完全反弹回车内。
她不要紧,毕竟她是可以钻到云雨中,把雷暴当成按摩的人。
但身边这位连灵根都没有的小吏,可能就要变成渣渣了。
但灵力在马车内运转是没有问题的,俞星城能听到外头的声音,似乎他们还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现在也不方便试探,很容易伤及道路两侧的平民百姓,对方似乎也不打算在这儿就动手。
俞星城道:“你把马车里的抽屉都打开吧。”
小吏连忙去打开车厢内几个壁柜上的七八个大小抽屉,看了一眼惊道:“大、大人这里头都是——”
俞星城:“别担心。这车是曾经跑周边府县考察勘测用的车马,工部大多数都无灵根灵力,这些枪是徐老和鲁大人早些年置办,以让官员防身所用的。”
她语毕,近十把大大小小的枪支从抽屉中缓缓升起,枪口朝外,环绕着俞星城与小吏二人,形成了个圆环状的枪阵。
作者有话要说:很久没打架,没危机了。
第221章硝烟
小吏吓得抱头想要滚到角落,俞星城道:“别离我太远。”
小吏抓着官帽,战战兢兢:“您不是刚刚让我别离您太近吗?”
俞星城:“……保持一个合适的距离好吗。你要是不进圈里,我保护不了你。”
小吏撅着屁股爬过来了:“大大大人,我、我才刚来工部四个多月,您、您……我不想死啊!”
他一声鬼号,本来就狭窄的马车就跟个闷鼓似的,声音回荡。俞星城:“别叫了!再叫我先让这枪口倒转,给你来一枪!”
小吏噎住,小声道:“不、不要凶我啊……”
俞星城只是对外略显话少,她不知自己在工部乃至六部,都是出了名的面热心冷,不可小觑。大员倒也只是不敢诓骗她,小吏们更是一见到微笑的俞星城就隐隐心里发毛。
她自然没有意识到,随着自个儿越来越往上走,那些装出来柔弱乖顺就越少见,她性格本身的果决与冷淡就愈发明显——俞星城还以为自己是当年看着就让人放下戒心的模样呢。
那小吏从枪杆子底下爬过来,头顶咔咔作响,齐齐上膛,他吓得连忙抱头匍匐,急道:“啊啊啊!俞大人千万别开枪啊!子弹要弹回来怎么办!”
一抬头,俞星城似笑非笑的瞧着他:“你坐好了,我们再等等。”
说着,她拍了拍旁边的蒲团:“坐下吧。我们要等,对方应该是会把我们带去什么地方,再埋伏我们。”
小吏抱着膝盖老老实实坐下了,他不敢离俞星城太近,更不敢离枪太近,抬眼小心翼翼的观察俞星城的表情。但俞星城只是跟菩萨似的半垂着眼睛,两手搭在一块儿安静的坐着。
外头街市的喧闹声渐渐散去,外头响起了钟声,小吏直起身子:“钟声!哪儿的钟声,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俞星城:“往城南去了。这是慈寿寺的钟声。”
小吏:“大人能听出来?”
俞星城:“慈寿寺的钟是京师各寺中最小最薄的,所以听起来音高不一样。”
小吏哦了一声。
俞星城:“你怕吗?”
小吏:“有、有点。”
俞星城:“如果出了什么状况,你坐好就是了,我会保护你安危。”
小吏不说话了。
俞星城:“信不过我?”
小吏用力摇头:“我听说俞大人是有灵根的。不过俞大人为什么没去钦天监,而是去了工部……”
俞星城露出几分微笑:“我那点灵根不值一提,也就勉强自保罢了。可惜我今日没带帮手来,否则哪里还至于被困住。”
小吏:“帮手?”
俞星城笑了笑:“不,是祖宗。”
不一会儿,俞星城就听到了城门处卫兵的呼喝声,这个时间点正是朝廷官府的马车出入京城的时候,这座工部的乌篷马车挂着令牌,没有卫兵敢拦,俞星城只听到了卫兵似乎在不耐烦的喝令进城的百姓,只在他们的马车经过时,他们连忙压低了嗓音不敢惊扰。
她闭着眼睛不做声响,只静静的等待,不知过了多久,俞星城感觉马车愈发颠簸歪斜,似乎走入了没有铺设砖石的小路,又驶出去半个时辰,而后似乎缓缓停了下来。小吏抱着装图纸的圆木筒,紧张的坐在蒲团上。
俞星城听到车夫下了车,并没有喊话,只是摇了摇铃铛,然后走远几步。
一些脚步声踩在丰沃的草地上靠近了,大概六至八人,有几分脚步较重,或许体型较大。她的灵力无法铺出马车,她不能确认这些人是否都是修真者,但她听到了御剑飞来的风声。
阵仗还不小啊。
俞星城没说话,她依旧闭着眼睛。
外头一人走到马车边来,敲了敲车壁,开口道:“陆家小子,把车门打开吧。”
他话音刚落,包裹着马车的那层看不见的屏障才刚刚像盖布一样褪下来,马车内竟然响起了一声惨叫——
而马车车门处的黄铜锁简直就像是被快速按结构拆卸下来,里头的锁芯、锁杆与各种零件飞快散开,漂浮在门处。靠近马车的黑衣汉子眼尖,喊道:“她会操控铜铁,快防御!”
他说罢便抬起手中的刀,手腕一阵发麻,刀面上火光四溅的一阵乱响,但这还只是个开端。没有靠近马车的五六个人,只看到那黑衣汉子脖子两侧像是被扎出了十几个血孔,往外呲出细细血柱——而他还没来得及倒下,枪声大作,那辆马车竟然从内部被轰成了满是眼的竹编灯笼,不知多少子弹从马车内朝外射出!
他们想着要拿到图纸再动手,因此犹豫了片刻。
但那位俞大人根本不会有这种想法,她一起手,便是杀招!
离车较远的五六个修真者正要防护,忽然见到那些子弹或是爆出一团黑烟,或是撞击到什么反弹回去,如同直径十几米的透明罩子,一下子闷在了马车上,连声音都消失,只剩下那些子弹撞击在罩子内壁上,然后朝马车的方向胡乱反弹回去。
他们能想象,此刻在这罩子内,必定响声大作,就像是三十个打铁的师傅大锤小锤敲下去。
但那些子弹并没有反弹回车内,灰色的硝烟弥漫,有人隐约看到子弹停滞在空中,但却没有落在地面,而飞入了灰烟的深处。
透明的罩子还在。
没有靠近的五六人能看到硝烟虽然变淡,但始终漂浮弥漫在一个半球形的空间内,他们知道陆家小子的本事,便胆子大起来,想要靠近。
但一阵风吹拂而来,那凝固成半球形的灰烟忽然像是被戳破的肥皂泡,里头的烟顺着风向散了,断断续续的哀嚎传出——
陆家小子的阵又破了!?
五六人盯紧,灰烟散去,马车四壁似乎碎掉倒塌下来,一个人影从马车中走出来。
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并不着急出手,因为这里是他们埋伏好的地点,他们有自信让姓俞的走不出去。事已至此,他们更需要拿到图纸。
灰烟彻底消散,俞星城官帽都未曾歪斜,她背着手站在马车边,近十支或长或短的枪支环绕在她身边,马车四壁几乎都碎裂掉下来,他们能看到一个人影有些痉挛痛苦的从马车中滚掉地上。
正是一直跟在俞星城身边的小吏。
他两条腿满是鲜血和穿洞,筋骨破碎,而一个面筛子般的蒲团也随着他痉挛痛苦的打滚,从马车中掉下来。
俞星城轻声道:“我只是怀疑你,并不确信是你。在你注意着枪支的时候,我偷偷将随身携带的铁珠放入了蒲团内。”要知道蒲团也是草编的,缝隙极大,用磁力塞入数枚小铁珠实在容易。
其实俞星城既是为了给自己藏一些后招,也是提防身边这位小吏。因为在俞星城抬枪的瞬间,马车外包裹的灵力都有了一丝波动。但俞星城用灵力去刺探他,却无法察觉到他的任何灵力与灵根。
俞星城只决定将这小吏放在身边,如果他想要有任何异动,她就立刻驱动铁珠,打碎他的盆骨和腿骨。
而就在外头人靠近呼喊“陆家小子”的时候,俞星城察觉到包裹马车的灵力从底部开始快速褪去,而一股灵力出现在小吏身上,似乎快速的从他头上包裹下来,要将他整个人包裹庇护住——
这马车内壁的结界是出自他手。
而且显然这结界只能同时存在一个封闭领域,在包裹马车的结界消失的同时,他身边才出现了自保的结界,显然他的同伙会迅速动手,在狂轰滥炸的攻击下,俞星城被打成肉泥,而他却能毫发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