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道之:“在武宗年间,单江西一地,便爆发出叛乱十三场。抚州饶州瑞州赣州等地前后脚出现。刘六刘七当年占下了南京差点打进了北京城。但为何万历、圣思两朝之后,叛乱便大为减少?说明那两朝而来的改制是成功的,虽然沉疴仍有,腐败仍存,但不论是兵制还是土地改制,都是一定程度行之有效的。那为什么现在仍有叛乱——?”
俞星城蹙眉:“叛乱的主体改变了。不再是流民与失地农户变成的响马或匪徒,而是以机工与厂工为主。”
江道之:“这矛盾变的复杂了,变的更往城中走了。机工厂工卖了地进城,却被豪绅剥削,而府县中生活却不容易;其中仍然有一部分农民的土地被受并被建厂,因此不得不流离失所。造成这些的未必是朝廷,但在各地小报的宣传与惯性思维之下,这普天之下的任何不幸,都可以怪的上朝廷。这次叛乱,原因不是因为朝廷和他们对立,但会被人引导成朝廷与他们对立,所以问题不止在于如何带兵围攻,更在于如何破解,让他们找对敌人。”
他不拍马屁的时候,讲话也是真有水平。
皇帝的脚步声接近,而后一抬手掀开帷幔,光脚阔步走出,看着江道之:“可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白莲教几百年从未灭,如今是朕在位以来最兴旺的时候,正是因为他们一直以来的资助,而且一旦涉及白莲教,事情就变得复杂,现在他们不但反朝廷,更是反圣主,自称教中有先知与神使。”
皇帝长发披散,孔元节连忙拿着衣服要盖在他肩上,皇帝甩手让他退下,他光脚走过他们之间:“而且只有这件事吗?天津卫遭袭击,山东齐风舰队中出现内讧腐败,汉阳府大堰调查官员遇袭,南方持续的大雨——而外头呢。印度女王与乌斯藏结盟,英法似乎有联军打算重新夺回亚细亚,倭国内部暴动事件愈演愈烈!朕甚至从西厂得到消息,法兰西卖地给了美利坚,现在已经能被横跨的海洋的另一端要有一个新国家,而之前到访过大明的什么橄榄山,似乎回到了美利坚。这一切都是暴风雨的气味!”
橄榄山竟然没有完全解散?圣父当初虽说自己只带了一部分飞艇到了罗马,但当时众神皆以为圣父被杀,橄榄山必然会变成散沙。但竟然没有,他们绕了一圈,竟然带着那惊人的技术力,重回了美利坚——
这是否就会成为美利坚枝繁叶茂的种子?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外头跪的那些人,有的想的很远,有的却只想着他们的儿子被朕廷杖所杀,有的只想着摘开关系,揣测圣意。朕却只觉得这大明就像是一块被四面拉扯的布,本来就有的裂痕与破洞在撕扯中越拉越大。”
小燕王低声道:“凡事有个轻重缓急,自然要从先最能下手见到成效的开始动手。”
俞星城道:“汉阳府大堰的事,只能过。他们就在叛乱军的周边,之后必然很快被卷入战事,现在再查也没有意义。”
皇帝:“可以。你修书予他,不必有公章花押,只要他速速归来,将文书、人名和卷宗都带回来。只是我猜他不会回来了。以他的性格,或许会很快就再度辞官了。”
俞星城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辞官做他曾做过的事吗?”
皇帝:“你看过他的信件,你该知道汉阳府大堰导致的生灵涂炭,你该知道他也亲自去带领民兵从洪水里拉网捞运数不尽的尸体。”
皇帝没有再多说,他似乎也是了解温骁的,指了一下俞敬唯:“你手下的天兵还能再重整吗?最快多久,我要你与戚雨信一同南下,对方有白莲教,你作为天兵使用法术进行围攻,最容易引起教内恐慌。”
俞敬唯:“不会太快,天兵也不是说都有飞车可乘坐,修建往沙俄的铁路因为战事损毁的车段还在修复,他们只能步行军,少说要十日。”
皇帝不等她说完就懂了,指了一下戚雨信:“你呢?让你与钟曾筠配合围剿,南北夹击,可有信心?”
戚雨信:“要我说,他们是蝗虫。跑的太快了,全灭可能要两三年之久,咱们拖不起。而且印藏联手,印度可能更加硬气与攻击性,咱们往地中海的商路也会受影响,国库收入不能想的太乐观。更何况,我总觉得他们是想让朝廷镇压的,说不定到时候还有扩大局势的后招。”
皇帝:“不管不灭更不行。”
宫殿中沉默了几分。
俞星城忽然开了口:“如果非要见血,那不如让朝廷来做这个义军,而非镇压叛乱。我是说,往往叛军的一大招牌便是杀狗官杀豪绅,他们想出鼓动叛军的想法,便是也往自己身上惹火。”
作者有话要说:四面楚歌。不过设定上大明在一两百年前的改革后,底子要好了很多。
第244章义军
皇帝猛地转过身来:“你是说要朝廷出面,当这个‘替天行道’的义军?”
俞星城缓缓站起来:“因为总是要清算的。这些士绅集团能够发家的根基,都是在于海运商贸扩张期,朝廷未能从根本反制,只能从面上打击。抄过多少家,罚过多少税,却一点也没组织他们的壮大。臣自然是支持商贸通航,支持建厂开工,只是如果官商只靠垄断盐铁做一些基础的生意,如果朝廷的几大银行都开不进苏杭,如果织物、铝铜与外贸商品的价格都被他们控制,我们抄再多家,也都只会迎来下一波反噬。”
她坚定道:“如果不想让江浙广闽和王朝割裂,血腥的扫荡无法避免。不论哪个朝代,哪一次改革,被屠杀的都是地主,如果必然要伤筋动骨,不如趁着这一次的民意。推倒重来。”
皇帝走过来,背着两只手,凝神看俞星城的脸。
俞敬唯和小燕王都忍不住站了起来。
俞星城比皇帝矮小一些,但这也不是她第一次直视皇帝:“晋商有股俸合作、财东伙友已有百年,晋商徽商与丰海三大银行是大明资金量最大的银行,甚至我们在奥斯曼也有分行,但这里头有一分钱能被您管吗?有任何一笔交易是您能查阅的吗?银行业的重要性就算被户部早已重视,但能改变现状吗?以后您再开东洋北洋华侨商会也没用,再多的商路,也是给他们的银行开辟的。大英是豪绅买兵打仗,豪绅开拓商路,但咱们呢?朝廷做了嫁衣,却只能靠强权与收税管理,这根本就是落后和畸形的。”、
皇帝:“而你是要连土地都收回,连银行都捣毁,你要知道那些地区每年给朝廷提供多少赋税?”
俞星城语气挑衅:“比你把这些豪绅都拔除之后回收的资金还多吗?”
皇帝指着她:“我说的是未来!天下贸易横行,我们毁了一遍,就是落后!就是明年后年,五年内,从大明向外产出的商品越来越少,就是依靠海贸的许多人会饿死!”
俞星城:“我认为不会那么久的。我们如今打开了商路,西洋南洋两大商会在您的授意下变成了半官半商,这是个好的开端,只要海外的需求还在,哪怕我们血洗过,重建也会更快。更何况天底下从未有不付出代价的选择。”
俞星城:“如果根基不动,整座塔都会岌岌可危。因为现在到处都是朝廷该管但没管,他们不该做但敢做的灰色地带,今天朝廷赋税拿不到就说这个产业不该干;明天这个行当赚了钱朝廷又大喜想去扶持,一切对商贸的存在与否的判断,只基于那个时候的政局,这才是真的完蛋!如果想要让海贸商业得到的资金真正用于国家,用于军队,用于以后可能面临的更多的战争,就必须铲断过于不稳的根基,好好垒一座真金白银的灯塔。”
皇帝紧盯着她:“你一向是这样,看起来表面所做的选择是保守的,但其中的细节与支持你这样做的理由又是激进的。你要朝廷控制银行——”
俞星城:“还有交易,股俸等等。您觉得不支持官厂官商是因为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朝廷的工厂与商会都效益不佳。但完全私厂私商亦是对朝廷与百姓的压榨。官督商办,合资股俸,是商贸之未来。”
皇帝踱了好一会儿步,他走向了摆着圈椅的须弥座,却未登上,只是绕着走。
江道之将眼睛转来看向她:“实行起来,未必会如此。”
俞星城:“天下一切事,都不可能如制定那般顺遂。但掌控根基,朝廷才能天下之局势再或逼近或放宽。”
江道之:“我们都知道这些风险。”
俞星城心里明白,这看似是江道之与她对话,但其实还是江道之通过自己的嘴,把皇帝的想法说给她。俞星城轻声道:“不过我相信,您心里早已有了选择,只是这天下变化太快,我们的敌人不再是鞑子匈奴,而是整个世界上的强国,您是害怕,您想要断腕,但又恐惧这变化中抓不住浪潮。但言以至此,只看您要不要做了。”
她缓缓的坐了回去。
皇帝从须弥座后绕了出来,垂下头,缓缓登上了须弥座,半晌才沉沉的坐在了圈椅上:“你说得对。我早已下定决心。你说让朝廷当义军,你认为该如何做?”
俞星城捋了一下袖口,坐在绣墩上一抬手,道:“我并无太多剿匪的实战经验,只能提出一些想法,具体如何实施,还要看几位将军的想法。我本想过扶持叛军中的一两支,将他们塑造成某位名将的旧识,朝廷误解但却又对朝廷忠心的老兵,而后在他们做过一些‘义举’,势力壮大后,并非招安而是直接与朝廷和解联手。但这种行动可能会突生变故,实在不易。”
“另一个做法便是朝廷派兵南下,却私下自有口号,放下傲气,将那口号编写的尽量通俗,什么杀豪强,扫地主之流,但其中却要有大量的襄护朝廷,荡清不公的话语。而后朝廷一路南下,打到哪里,虽杀叛军头目却可放走流民,而后在当地对豪绅抄家判刑。最好将各地瓜分豪绅的行动做的光明正大又浩浩荡荡,让军将朴素自制,却把豪绅各户那肥厚的里子都掏出来给百姓看看。最后带去朝廷即将要免农税降工税的消息。”
皇帝眼睛亮了亮:“你的意思是说,让朝廷军抢了这些叛军要做的事。”
俞星城点头:“当地若有贪官,自然也该审便审,只是都要走官府的流程,以正官位,且厘清责任,向民众表明,贪官只是一小部分,豪绅也是欺瞒了朝廷。而且,叛军占城后,往往手脚不干净,甚至把自个儿当成土皇帝,又离百姓太近,美好的宣言破灭,很快就会遭到厌烦。但朝廷军打下来之后,不必占城,只需要重整守备,新一轮募兵,便大军撤离,不影响民生,只留下可以酝酿的传闻。”
皇帝:“但如果往后杀下去,可能那些豪绅也会改变舆论,他们既有印厂小报,也有的是钱,如果他们用金钱平息民众的愤怒,用退让和伪善笼络人心该如何?”
俞星城:“所以,我们还是需要一个在内部的人,来煽风点火。叛军往往喜欢说清君侧,匡扶王朝这样的话,原因是他们不敢乱碰当皇帝的红线。但现在就是叛军内部需要有个角色,既能够站出来要称皇,也要与这些士绅集团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到了对方要称皇,朝廷出兵就显得名正言顺得多,也方便百姓和一部分士绅集团的家族,和他们摘开关系,内部分裂他们。”
俞敬唯几乎立刻就道:“这是个好法子!”
戚雨信也微微颔首:“确实,且不说百姓有没有胆子去支持称皇的叛军。养心殿外的那些家族中,虽然与此事有莫大干系,甚至是背后支持者,但他们自身也有妥协性。他们想要让朝廷吃苦头,又不想闹大到这种级别,更不想支持叛军皇帝。这会让他们内部感觉惶恐,感觉不存在可以躲藏的地方,让这个集团内部分裂扩大。”
皇帝手抚了一下膝盖,看向俞星城:“想要让叛军称皇,既是要逼一逼他们,更是要在内部找到能怂恿,能宣传的人。东厂西厂可以做这样的事,仙官之中亦有可以化形者能够潜入内部。”
俞敬唯:“如若皇上信得过,此次朝廷以义军的形象南下的话,最好让我和戚家一同带兵。戚家一向被民间祭拜追捧,有在外的名声,亦有管控士兵不去抢掠的本事,他们去进城消灭叛军最为合适。而我率领天兵,用以追击流窜入山林的叛军,还有分散的白莲教。既然都要伤筋动骨,便别放他们逃窜,否则他们就可能会明后年再起。天兵移动快速,又能使用法术,对付他们最合适不过。”
皇帝拍了拍膝盖:“尽快查明叛军内部,挑选出合适的人选,给予他机会和怂恿,让他称皇。而后钟曾筠率领闽浙水师,进入长江沿岸,对几个被叛军占据的城市实施炮击宣战,将两方撕扯开。之后戚雨信带兵南下,水师与步兵相结,按照俞大人所说的做法,一路南攻,先取得名声,而后再切断他们的勾连,逐个击破。而敬唯,你到时候与戚家小子配合,围追堵截想要遁入山林或转移的叛军。”
皇帝目前也只是说个大概,但是却给这次行动定了调。
对外宣称对叛军土皇帝开战,口号是为了黎民百姓、肃卿朝野,目标是叛军头目与江南士绅集团的老家。
皇帝所说的步骤,也都是对造局与日后叛军内部分裂最好的办法。
皇帝话音落下,难得的,屋里没有像朝堂上那样响起阿谀之声,反倒是各人都在思考。
这会儿外头响起了声音,似乎是那些跪在雨中的官员齐声呼喊。
“此事疑虑重重,还请皇上彻查啊!”
“我等绝不可能勾连门派与妖界,谁也没有胆量敢去冲击天津卫,需重刑审那捉拿归案的叛仙,看他们是什么时候打算扰乱大明的!”
温暖干燥的内间宫殿里,都已经商议着要如何从他们老家开始斩草除根,在江南沃土重新栽植商贸。
外头还在揪着一点表象的事情,大呼冤枉,糊弄掩盖。
一切都不重要了,崇奉帝从来不是需要找理由掩盖行为,以求圣名的人。他登基以来,每一个看似疯狂的决定,其实都是在这样小小的房间里,分析病灶,绞尽脑汁中,制定了方向。
忽然,一位内监似乎在外头急急的敲了敲门,孔元节去开门,内监在孔元节耳边窃窃私语,孔元节神色虽然如笑佛一样绝不变化,目光却凛然,他合上门,一边对着众多外臣微笑,一边快步朝黄帝走去。
屋内太过安静,孔元节哪怕努力压低声音,也能听到几个字节。
比如“太子”,比如“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
第245章宫火
皇帝并没有太多的反应。
反而是小燕王几乎要从绣墩上起身。
皇帝疲惫的撑了一下额头,道:“将沙盘搬上来,你们几位留在此处,待朕回来的时候,要听到你们详细的作战计划。江道之,你是阁老了,让老孔执笔将吕涵调职,批红也一块儿弄了,吏部都在,走个流程,明儿早上你就该换衣服了。”
江道之竟翻了个白眼,那羽扇动了动:“在场所有人都是给你垒墙的砖头,还不是你说放哪儿就放哪儿。”
这不爽的态度,倒是跟俞敬唯如出一辙。
想到这俩人都没少被皇帝坑过,却也都跟皇帝亲近着,连这种抱怨都顺理成章。
皇帝却接口道:“放屁。敬唯骂朕也就罢了,你是自个儿屁股大转不了弯,给朕惹出过祸患的。你以为把你薅下来扔山东去,只是让你去差事办事的?那是让你去赎罪的!”
江道之又开始了:“是,臣罪在身,日日反省。如此风雨交加之时,皇上降大任于我等罪身,臣既深感惶恐却又倍增感激,皇上宽以待人——”
皇帝起身,光脚从须弥座上快走下来,一甩袖子朝后头走去:“滚!”
江道之起身应道:“哎。”
他从善如流的去找孔元杰,孔元杰露出几分笑意。俞星城转头看了一眼,仿佛觉得是皇帝年轻时的某个组合,都在经历波折后又一步步回到他身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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