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敬唯想着,星城还将手放在她这只冰凉的铁手上,曾低声安慰她,与她一同出主意。如今可能连这个姑娘都因失去灵力,从天上掉下来摔死,俞敬唯头脑里一时也懵了。
不应该。
不应该这样。
家中也曾有小辈在战场上丧命,但那些孩子是从小就打算上战场,是做好了这一切的准备的。甚至在每次带他们去战场的时候,俞敬唯心里都会做好准备,有几个孩子或许无法跟她回去了。
但俞星城不是。俞敬唯没有教过她养过她,算得上是这两年才搭上的亲戚,俞星城性格的疏冷也是很明显的,她也花了不少时间才接受俞敬唯这种姑姑,像是刚开始结识,俞敬唯认定了她会有无上前途的时候,她一下子夭折在了身边。
俞敬唯坐了好一会儿,慢慢走进屋里去。在黑漆漆的屋里,带着衣服上的满身泥坐在了太师椅上,呆呆的看着昏暗的门洞,一言不发。
但是到了第二天正午,都没人找到俞星城坠落的地点,更别提尸首了。
俞敬唯甚至怀疑她落到了湖中,但白莲教发现雷电停止之后,开始了全面进攻,俞敬唯打开应天府军械库,把所有的凡兵天兵都编队列阵出城迎击,也没有能力去湖里打捞。
天兵四处搜寻俞星城的消息传进城中百姓的耳朵里,他们之前就在传闻天上引走雷电的女菩萨到底是谁,这会儿听说是朝廷的一位女高官,而且下落不明,更是都纷纷着急起来。那头天兵在应天府城墙外迎击白莲教,这头应天府内,百姓自发用小舟渔网在湖中河道中搜找——
其实大家心里也有数,要真是失去灵力掉下来,这些天还没出现,那只能是已经变成尸体了。
到了雷电停歇的第三日还没找到,已经有人心里有数,在南京城内的小河与池塘中,放下纸船纸灯,或是挂上白色的吊幔了。
大多数百姓甚至都觉得,这雷电消失,说不定跟这位女菩萨四处奔走,感动上天有关。
却也有些人嗤之以鼻,认为只是老天爷彻底完蛋了,所以灵力和雷电一同消失了。
俞敬唯也在想这个问题。这风暴与雷电,一直被认为是圣主与异教神激烈战斗时,泄到人间的一些神力的残余;而大明百姓的灵力也常年被认为来自于圣主。如今雷电与灵力一同消失,其实就等于是天上的战斗结束了,圣主也消失了。
百姓中这些割裂的看法,也造成了对白莲教的截然不同的态度。
倒是当真有一拨百姓认为,白莲教的教义乃是真言,如今天已大变,若不能找到新神庇护,大明就会玩完,如果不早点皈依白莲教,那么后代也都会出不了灵根者。甚至他们跃跃欲试的想要出城加入白莲教。
但有一些则是从外城逃进内城的,他们见过白莲教砸毁家里的一切机械,从钟表锅炉到脚踏的纺织机,全都不放过。但其实大部分时候,所谓“销毁机械,护我神体”之类的教义只是嘴上喊喊,他们有时候往往冲进门去,先去抢夺金银摆件,值钱物什,然后随便瞧见漂亮女人,便说是有灵象,有神根,就要带走去入教。
哪个人但凡敢拦截,就会被打成是邪祟附身,恶鬼附体,被白莲教徒群殴打死。
也有些天真的,真以为自己家女人被带走是去入教做圣女的。可过不了几日,就在河岸边,街巷处,瞧见了她衣不蔽体的尸首……
这些百姓心里知道,哪怕信了白莲教能得到灵力,但也不是说每个白莲教徒都灵力超凡。但至少俞敬唯带着天兵来到应天府,可没敲过任何一户民居问他们要东西甚至抢东西,但如果这群白莲教闯进内城来,大家就都等着被洗劫一空吧。
不论百姓如何想,俞敬唯手下天兵与本地凡兵,都在和白莲教激战之中。
这些天兵哪怕失去了灵力,但也有一大部分体能较好,又经过训练,拿上刀枪列阵出击,实力并不比凡兵差劲。而应天的一些□□兵,也能填补一部分与白莲教修真者之间的差距。
俞敬唯甚至把应天府常年没用过的弩|枪、投石机等等都让人搬了出来。应天城墙内外,忽然变成了修真者对上凡人之间的战争。
事实证明,如果白莲教修真者没有攻城经验,喜欢单干逞英雄来闯出江湖威名,甚至实力水平也参差不齐。确实是能和训练有素的凡人,打成堪堪平手的。其中确实有个别“护法”级别的白莲教头目,实力哪怕在灵力未衰退前也是不俗,但他们却反而因为过于想要一人入阵中无伤杀敌,反而被俞敬唯精心计划的围攻而击落,在落到地面之前,就被上百支箭矢射成刺猬,半空中就死透了。
但有时候白莲教的进攻,也让□□凡胎难以抵御,士兵中的死伤也不计其数。
而曾经一直十分割裂的凡兵与天兵,这次在应天府并肩作战,显然双方也都觉得对方的水平与实力,与自己曾设想的不一样。
这场鏖战到攻下宁波府的士兵与戚雨信的大军一同回到应天府时,才见了分晓。应天府上空出现的数十架大大小小的鲸鹏,向下投射了炸弹;而大军涌入应天府外城,横扫之下,白莲教徒中占比最大的低阶修士几乎毫无抵挡能力,迅速就被击溃,那些天上飞着的十几护法,十几太保,也纷纷看事态不对,学着白莲教千百年来的习惯,准备隐入山林,落荒而逃。
应天府保住了。
戚雨信大破了叛军,而宁波府被迅速攻下的消息也传到了许许多多叛军耳中,本来寄希望于陈霸昉的神话的叛军们,显然理解这位刚冒芽就已经被朝廷给掐了。
而裘百湖和温骁也确确实实捉到了陈霸昉——而且是差一点就让陈霸昉逃走了。因为这家伙确实如俞星城所料,是个狠人,他竟然伤了自己整张脸,半易容半自毁的让自己看起来像个麻风病人。而在大明,麻风病人是要每隔一段时间被找出来送到郊外的医所进行隔离治疗的,这次陈霸昉占领宁波城,导致本应该运送麻风病人出城的事务也停止了,在宁波重回朝廷手中后,各种事情都会回归常态,其中一项便是把这近一个月来积压在城中的麻风病人运送出去。
陈霸昉就混在了运送麻风病人的车里。这种车都是四面以麻布围住,城门守卫害怕被感染,也几乎从来不查看。而陈霸昉带着满身伤口混在其中,被感染的概率几乎是百分百,但他也想在天罗地网的搜查中逃走,竟然真的和麻风病人挤在一处。
往常都不查看的这些运送麻风病人的车队,却因为本来安置病人的郊外医馆被雷电击毁,而且大路也暂时封路,城门士兵通知这些车再回去,现在城南庙中安置。许多麻风病人都并不想出城被隔离,均是松了口气,只有陈霸昉挑开了围着车的麻布,着急的向外张望。
这引起了城门守卫的注意。
因为在很多时候,麻风病人受了相当多的歧视,他们没那个胆子敢主动挑开车帘向外张望,更别提陈霸昉似乎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麻风病人,故意穿了袖子稍短的衣服,露出他易容出的溃烂的胳膊。
麻风病人大多恨不得遮挡住自己绝大部分的肌肤。
当城门守卫大胆的让陈霸昉下车,驱赶他到一片空地时,陈霸昉健壮的身量,看起来前些日子洗过的头发,都暴露了他看似不同的身份。
陈霸昉被抓住后,因为他真正的被感染了麻风病,连运送他的车子都是加了两层木架,以防他伸手触碰到外头押运的士兵。
但他的巧舌如簧,也让一路是不是检查他的温骁意识到,俞星城真没说错。
这人有着被抓被感染麻风也不气馁的心态,更有着极具诱惑力和说服力的口才,甚至不少押送他的士兵,都被他“天下苦难,唯有我们做兄弟姐妹,人人平等,才有大同”之类的说法,忽悠的恍惚。
温骁想起当年俞星城抓捕苏州开膛手的时候,为了防止对方逃跑,便断舌封耳的做法,现在想想,虽然狠绝,但是却稳妥。而这陈霸昉身上背负的几千条人命,可比当年的苏州开膛手还要重了。
他便也一横心,和裘百湖联手,派人将他声带割断,将双眼双耳毁了。
这陈霸昉被彻底毁了,他总算是显露出绝望的模样,委顿在双层囚笼里不说话了。
温骁还以为自己捉住陈霸昉,也回到了应天府,总算能给奔波多日的俞星城报个喜,也让俞星城好好歇一歇。
裘百湖路上还骑着马,说道:“我觉得我这灵力没了,也是好事。对你也是好事,咱们或许都不用再干这行了。我反正是想养老了。看星城这样也是不会嫁了,我也这些年卖命攒了些钱,打算回头换个地方住,住她那隔一条街的地方去,回头可以去她那儿蹭饭吃。哎,老了老了,反正我是赖上她这个日后必然发达的高官了。她那脾气,或许还是能给我养老送终的呢。”
温骁也笑了,想着“不成家”的星城,心头也放宽几分。好歹能做朋友,只要那黑蛇别闹别作,他偶尔去做做客,说说话也挺好的。
再说温嘉序也像是有点走上正轨的模样,他或许可以带一带温嘉序。
温骁这样想着,影手的消失,对他来说不像是损失,反而像是扫清了他的负担。
他甚至有些轻松,想要去对俞星城诉说这样的心境。
但到达应天府之后,他才得知,俞星城已经消失五日了。
作者有话要说:会跳时间。是为了写到世界格局的变化,也为了写到大明的变化。
第261章庇护
俞星城并不知道自己在世人眼中是失踪了。
她只感觉自己被一丝熟悉的神力所穿透,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周身的肌肤像是浸泡在温热的羊水中一般,她眼前也像是包覆着一层朦胧的膜,更重要的是,她感觉有些本属于自身的灵力,飞速涌入她的身体。
或者说是怯昧的身体,圣主的身体。
俞星城明白,她再一次与怯昧融合在了一起。
俞星城睁开眼四处望去,他们并不是在任何的云朵上或者神殿中,眼前是一片漫漫黄沙,没有边界,天色灰黄,远处似乎与沙融为一体,风沙吹动的间隙,偶尔能看清天空。三颗巨大的星球般的球体,从地平线缓缓升起,那些球体上或有疮痍的环形山,或有流动的可怖的气态风暴——
眼前的场景,让俞星城感觉像是在一颗微不足道的卫星上,仰视绕轨道上的恒星与大型卫星,贴脸掠过。连那恒星上流动的气态,都像是真正宇宙造物者多变的面目,在俯瞰着他们这些所谓的“神”的斗争。
这是某位神制作的虚幻的异界?还是真正的神界的模样?
神们是洞悉世间的真理与人性?还是仰视更高的存在,一边惶恐却拼命内斗的凡人?
一阵沙尘飞扬过去,遮蔽了天空,风与雷电在昏暗的天色之间回荡,俞星城看到了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些断壁残垣,那些塔尖或是宫殿的轮廓像是来自于上云神殿。这里和人世间的地理,看起来并不是对应的关系。
虽然雷电与风暴在人世间南北肆虐,但并不是说怯昧真的从京师跑到了应天府。
而俞星城抬眼,望到了昏暗的天地间或飞翔,或伫立的异教众神。
有位三大神之一的主角,如当初在罗马一般,仍然未露面,化作一团遥远的虚光,悬在那里,只为了维护自己如教义中“无形无象,无始无终”的存在。
但它却是许多神联手的原因与底气。
俞星城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只是也有一些本可以出现却没有出现的。
比如那些苍老垂暮的希腊旧日神灵,并未现身,他们似乎认定了落幕,并不愿在这时候咬上老朋友一口。
但有些维京人或凯尔特人的神灵,却远远从世界那端赶来,他们因基督没来参与而松了口气,毕竟曾经的神战中他们惨败过。掠夺与杀戮是他们的神性与根本,俞星城也并不吃惊。
乌斯藏与西南的佛祖座下分支也来了,他们对大明的虎视眈眈已有上千年,唐代人神妖联手的打压未能灭了他们的入侵,直到禅宗的崛起,彻底让中原这一脉佛,跟佛祖断了脐带,成了中原信仰与佛教的混血儿,还心与身都向着中原信仰这个爹。
乌泱泱的大神小神,像是分拨分批的捕猎者,早已给自己划分好了啃噬的区域。吃肉的吃肉,喝血的喝血,俞星城有点恨,却又觉得理所应当。
但这会儿,大量的灵力飞涌回了圣主的身体,俞星城低头看,圣主刚刚嶙峋的光体,似乎逐渐丰盈。这灵力,正是刚刚被异教众神所吞食的圣主的一部分。
对面诸神,惊恐不已,神色各异。
而随着这些灵力重归她好像理解了。
她像是风筝线,怯昧示弱任人吞食,就是因为他知晓,只要俞星城这个线头回到圣主身体中,必然能将所有的灵力全都硬生生,从这些神的胃中拽出来。
俞星城眼前最近的,便是曾经对她惊鸿一瞥的湿婆。
湿婆似乎意识到了俞星城的归位,他那秀丽的眉头拧紧,只是眉心那只眼睛鲜红凸出的模样,暴露了他的痛苦。他四手在面前捏诀,头顶月勾色光大盛,连他半阖的双目都几乎要慢慢睁开。俞星城感觉一股股力量在拉锯在反击,有无数的神似乎想要扑上来,但圣主将本属于自己的灵力拿回来的举动,坚决且不可置疑的。
圣主只是静静的站着,最前方的湿婆,眉心中的单眼忽然爆血,而他的发,他的衣衫与背后的火轮都迅速黯淡下去。俞星城眼睁睁的看着湿婆,从光辉四射神武耀眼的形象,一点点溃烂老旧下去……变成旧庙破塔内,曾经鎏金包漆,如今却腐朽破败的神像。
他脖颈上的串珠几乎要懈散,臂弯的衣料如同被风化的绢纱,一切的金器像是被侵蚀与老化,只有他淡蓝色的□□仍然拥有着力量与活气,却抵挡不住人世间为他蒙上的尘埃。
如果说湿婆只是衰败,那不少抢夺分食圣主的小神,几乎是在一瞬间,遭受重伤,开膛破肚,甚至有些化作一阵烟尘。
湿婆身后不远处的梵天脸色难看,他并未有任何反应,看来是他没有加入分食圣主的行列,却喃喃道:“谁越是想把她的力量融进身体里,谁就死的越惨……我以为都是传言。她确实是……无法被同化,无法被分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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