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叔带队来的?时候,整个烟筒野坟已寂寂无人。
只剩墓碑前?机械蠕爬的?布拉特,和在仓库里拿破碎嗓子叫骂的?马雄飞。
迈叔架起布拉特,刚一触她肩膀,布拉特痛得一阵嚎叫,思绪瞬间归位,“Jori!Jori!”
手?电光一打,众人才看到她左右肩膀各一血洞。
救护人员滑下土坡,井井有?条地止血,扎绷带。
布拉特神色似惊弓之鸟,双目狂乱,近乎魔怔。
“Jori没事没事,她没事!有?人把她送到了?县署,丘嬢看着她呢,”迈叔抠着布拉特脸上的?烂泥,“人在,就?是精神不好,送她回来的?是银禧花园的?谢老板,具体?什么情?况不知道,他说Jori是被?他手?底下一女员工救的?,那女的?你也认识,还跟我吵过,让我去炒糯米饭,叫什么叫程……叫程爱粼。”
布拉特盲然抬头,“程爱粼?”
“程爱粼——!”仓库的?后门被?猛地破开。
马雄飞喉头嚅出口浓血,淋淋淌淌喷到泥中,他挣脱开扶他的?警员,手?耳浮肿,双目赤红,是个血人,也是只蛮牛,呲牙咧嘴地横冲直闯,撞得警员们趔趄扑倒,看着蛮狠粗野又心酸。
布拉特唤他,“雄飞!Jori在县署,程爱粼救了?她——”
“程爱粼,程爱粼……怎么哪哪儿都有?你……你给我回来……”他缩着身子嘀咕,腰都直不起来,没来由的?心慌到整个心室开始皱巴地纽结在一起,疼得他挫骨扬灰,每个神经元都在叫嚣,都在撕扯意识,他不知是该先掏心掏肺,还是以脑抢地。
他攀上坡道,要找程爱粼,手?脚并用?抓着树根往上爬,膝盖两?个大开口,血咕噜噜地冒,每攀一下都能听见关?节响动。手?指也使不上劲,片刻就?掰不住树皮了?,更别说借力往上挪。
体?力消耗得极快。
马雄飞咬牙撑着,攥不住树皮,就?抓硬石,硬石滑溜,就?抠泥地。小腿一点点向上蹭,没劲儿了?就?用?腰腹。他的?韧劲和执拗是县署里出了?名的?,只要做了?决定,决不妥协。
他爬得一身热汗,风一蜇冻得寒心寒肺。
马雄飞不知道自己扭得像只长虫,昏昏沉沉地甩脑袋,
“程爱粼,”他开始无意识地叫唤,“程爱粼,程爱粼,程爱粼……”爬一步唤一声,累得理智尽失,他漫无目的?,踉踉跄跄,到最后拖着两?条烂面条似的?长腿,走一步摔两?步,可他精气神还在,就?是要找程爱粼。
迈叔攀上去,狠狠甩了?他两?耳光,“疯疯癫癫,扯着虎尾喊救命你找死!再不去医院,你和老拜就?得一起烧,明天你这伍长就?是我的?!”
他恨极了?马雄飞,此刻却可怜起他来,轻轻一攮想拍醒他。
不想马雄飞虚弱得根本立不住,趔趄向后一摔,重重磕到树上,又撞向地面。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静静看着他爬起来,摔下去,爬起来,再摔下去,反反复复,他眼里冒着浊泪,大豆一样往外涌,他说,“程爱粼,望山走倒马,你怎么知道望山走倒马……你跟我说清楚……”
脚下一踏空,身子一坠。
众人一阵惊呼,马雄飞撞着灌木和碎石,携着冲云破月之势,翻滚到山下,整张脸都摔烂了?,全身觫觳,痉挛不止,他还想咬牙爬起来,结果一撑身子,终究是作废了?,眼前?一白,彻底没了?知觉。
一会独清独醒。
一会颠颠倒倒。
马雄飞浑沌地感?受到冰凉器械的?叮叮珰珰,那种血液流逝的?酷寒渐渐被?填补。
光明自带着一股气流款款而来,瞬间斑斓大盛,花花绿绿地滑来滑去,无数光带将他裹住,流风正劲,他觉得太刺目,掩住眼睛,再一放下,是夜半暴雨,粗风雷鸣
逼仄的?储物柜,程爱粼湿透了?,浑身战栗,唇齿打颤,她脸上带着恍惚的?笑容。
他也冷得彻骨,马雄飞不知道这是哪里,他从来没有?与程爱粼有?过这般境遇,可他身体?像是有?自主意识,大掌包裹住她冰坨一样的?指尖,握了?很久,没有?热量传递的?效果,他姿态前?倾,整个长臂环住了?她的?身子,湿漉漉的?触感?让两?人蓦地遁入了?沉默,愈是沉默愈是生涩,马雄飞感?受到心脏的?怦然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共生的?错觉。
“咱们等会出去吃火锅吧,我来做,反正今天是抓不到了?,”程爱粼埋在他胸前?连打三?个喷嚏,吐沫横飞地吸了?吸鼻子,仰脸看他,“没事,报告我来写?,蔡署只会骂你,不会骂我。”
马雄飞听不明白她的?言辞,抓人,报告,蔡署……
他抓取着关?键词,可程爱粼月盘一样柔婉的?面容时时刻刻迷惑着他,即便流下鼻涕,也丝毫不影响美感?,她不再稚嫩,变得柔媚且老练,他隐隐感?受到彼此的?关?系,亲密却有?界限。
细密的?鼓点在耳边轻敲,男声、女声、童声窸窸窣窣,含含混混。
他听了?很久才惊觉,是“望山走倒马,望山走倒马,望山走倒马……”
密匝的?声音越来越大。
程爱粼亲吻他的?时候说了?,望山走倒马!
马雄飞猝然一凛,周遭大变。
他眼一晃,手?和脚都小了?。
“这是西游记的?第九八回,我开始讲,常言道:望山走倒马,离此镇还有?许远,如何就?拜!若拜到顶上,得多少头磕是?……”白发的?老嬷嬷喉音饱含风霜。
“什么叫望山走倒马?”一只肥嘟嘟的?小手?举起来问。
老嬷嬷看着8岁的?小雄飞,“就?是看起来很近,实际上很远。我和阿飞你是好朋友,可阿飞有?很多自己的?小秘密,”老嬷嬷笑嘻嘻,“阿飞不跟我分享,我常常不知道阿飞你在想什么,所?以我们看起来很近,但实际上很远。”
不知怎的?,故事他忘得干干净净,唯独对这句话上了?心。
马雄飞喜欢抱膝坐在孤儿院高耸的?护栏上看弯月。
他成了?个没人要的?孩子,望山走倒马是他跟父母的?比喻,近,又远。
这个星星是父亲,那个更远的?星星是母亲。
马雄飞那时候长得虎头虎脑,院里的?孩子都笑话他以后是个丑陋的?大猩猩,他有?些委屈地抱紧自己,鼻尖湿漉漉的?,夜里湿气重,他搓了?搓鼻子,嘬着凉冰冰的?拉茶,肚子咕噜噜叫起来,他揉了?揉又摁了?摁,他常常觉得饥饿,可不敢多吃,每次多要一个肉丸子,他们就?拿弹弓打他,说玻璃球也是丸子,让他吃下去,他们甚至摁着他手?脚要把弹珠灌到他喉咙里,要不是他力气大,他们就?得逞了?,可他力气太大,推坏了?小豆豆,小豆豆哭兮兮地告状,这让他又吃不上晚饭了?。
小雄飞挠了?挠头,甩开不愉悦的?记忆,接着看星星,他眼睛带着灿烂地碎光,轻声喃喃,“望山走倒马……望山走倒马,我也姓马,最后一个字是我,我跟着呢,一点都不远,就?是很近,再远我也能追上。”
能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