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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着黑烟的汽车,车头陷进人家雪莉歌舞厅的柱子里,司机满脸是血的昏迷着,无助又无知的‘封建妇女’则茫茫然不知所措,哭天抹泪坐着。
毕竟,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脚儿,是‘不敢’独自下车的。
直到雪莉歌舞厅的门童和经理跑出来,拼命拍打车窗,程玉泪眼朦胧的抬头,一脸恐惧焦急,慌手慌脚的想开车门,结果手太抖了掰不开,就越发急了。
试了足足两分钟,直到余光瞧见许令则脸色惨白,好像有进气没出气了,她才把车门打开,又跟经理‘缠斗’了许久——他们把人柱子给撞了,人家要他们赔钱——才求着他们把许令则抬到和春堂!
许家是医药世家,公公许元章曾经任职太医院,是伺候过皇帝和娘娘的人,只
是后来皇帝让外国人虏走了,大总统成立民国,人家信奉西医,便解散了太医院,许元章无奈回老家继承家族产业——和春堂许家老号!
那是传承百年的药坊,是为海城第一!
不过,和春堂是中药铺,里面只有个坐堂老大夫,治重度脑震荡和粉碎性骨折什么的,肯定没有西医方便,住院条件也没有医院好,按理,许令则这情况肯定要送西医院的,雪莉歌舞厅旁边就是圣玛丽亚医院,但……
程玉是谁啊?
她是封建妇女!是‘封建迂劣’教养下,只会‘三从四德’的旧女子!怎么可能把相公送到‘红眉毛、绿眼睛’,拿刀给人开膛破肚的洋人医院里,肯定要往自家送的!
自家就是开医馆药坊,坐堂的那是老中医,妥妥有保障!
无论雪莉歌舞厅的经理怎么劝,程玉就是哭唧唧咬准了,怎么都不肯去西医院,也不肯叫救护车!那经理急的一脑门汗,侧眼瞧儿许令则都不抽了,生怕他死自家门口,便只能妥协,唤来保镖找了块门板,把人抬走了。
程玉迈着小脚儿,迎风流泪,磨磨蹭蹭跟他们后头,走了十分钟,‘挪’出一千米,经理黑着脸掏钱给她叫了辆黄包车!
掩面坐上去,程玉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没了她‘拖累’,保镖们哪怕抬着人,速度都快了不少,很快来到和春堂,颤悠悠下车,跟着经理把人往门里抬……
小伙计迎上前,“哟,大爷,您们这是怎么了?腿摔折了?我们白大夫善诊妇科啊……”
“我是大少奶奶。”程玉嚅嚅,掩面悲泣指着许令则,“他是大少爷,我们今儿出去,他,他撞了车,把人家店辅的柱子都撞断了……他,他昏过去了,怎么叫都不醒……”她‘嘤嘤嘤’着,吓的语无伦次。
幸而小伙计很机灵,虽然不认识留学的大少爷和深居后宅的大少奶奶,可听话听音儿还是懂了,赶紧迎着经理等人,催促他们,“哎呦,可不得了,小的劳烦您们把我家少爷抬进来……”说着,掀起门帘,把经理保镖迎进门往后院带,又伸手抓过个小么儿,“你腿儿快点,把白大夫请过来,就说大少爷出事了……”
“啊。”小么儿愣头愣脑的
应声,转身跑了。
小伙计就把人带到后院,跟经理等人小心翼翼把许令则抬上床,又麻利的给程玉端了茶,外头,白大夫进来了。
那是个七十多岁,柱着拐棍的老中医大夫,一步进了门,他抬眼皮看了程玉一眼,认了认她的脸儿,给她请了个安,便坐到床边,先用剪刀把许令则西裤绞开,检查了他的腿,又号了号他的脉,沉吟好半晌,他抚着花白胡子道:“大少爷的症状,老夫……治不了!”
“啊?”程玉惊诧。
“老夫善妇科,大少爷的脑疾严重,需长期卧床修养,幸而并不致命,老夫到能给开个方子,用石菖蒲,远志,郁金,川芎,厚朴,枳壳,苏合香……调养,但他的腿……”白大夫顿声。
伤的太严重了!
都快碎成渣了!
“还是请老爷诊看吧。”
许元章是太医出身,虽则……一样是妇科的,到底人家根正苗红,或许另有妙法呢?
白大夫叹息。
“哦,对对对,相公出了事儿,得告诉爹和娘才行!”程玉像被提醒了似的,踮起小腿儿,踉跄着往外走。
小伙计儿赶紧拦下她,恭敬道:“大少奶奶,让小的去打电话吧。”说罢,转身跑出去了。
程玉就坐回床边,握着许令则的手闷闷儿哭。
经理:……
谁赔我钱哪?
跟个妇人纠缠不清楚,白大夫则眯着眼,摸着胡子跟随时要睡着似的,小伙计到是回来了,打了热水忙的团团乱转给许令则擦血迹,抹药治外伤,屋里谁都没有空闲功夫理他……经理只能自认倒霉!!
还能怎么办啊?等着家大人来吧!
索性,许元章并没有让他等多久,得了儿子儿媳出车祸的电话,他带着夫人匆匆赶过来,大步进了和春堂后院,他一眼就看见了躺床上奄奄一息的儿子和坐床边闷闷哭的儿媳。
“玉娘,令则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会车祸?不是说出去吃饭吗?”急急来到床边,许元章把着儿子的脉,看着儿子的腿,嘴里还没忘了问。
“爹,我也不知道,相公带我出门,说是有事儿要跟我谈,我问他何事,他又不肯定跟我说,多问几句便不耐烦了,我也不敢打扰他,连去哪里都没敢问,谁
知,谁知他不知怎地,心情好像很不好,一直挺烦躁的,车开的很快,我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就把人家店辅的门柱给撞了!”程玉站起身,颤颤微微的行礼,掩着面一边哭一边说。
“撞了门柱?这脑疾是撞的?但是这腿……”
许元章急的一脑门汗,哪怕他善妇产,不是精通骨科的大夫,可同样看得出儿子腿伤的严重,且,看这骨折的模样,不像是撞断的啊?
谁家撞车把腿骨撞的这么碎?
“玉娘,令则这腿是怎么回事?撞到了哪里?”许元章面沉如水,哑声问。
程玉垂着头,满面茫然和惊慌,“爹,我,我不知道啊,就是撞了车,呯的一声响,冒了好多烟,相公头撞到玻璃上,然后就不动了,我叫了好多次,他都不醒,还是多亏了店辅掌柜的帮我把相公抬回来……”她说着,指了指歌舞厅经理。
经理走上前,拍拍西装刚想开口,许元章挥手截断他,连声问道:“我儿的腿不像撞伤,仿佛外力所致,似是有人弄鬼,你既抬我儿回来,可曾有所察觉?”
经理:……
察觉?察觉什么?他就是单纯做个好事儿,顺便等人赔他门柱钱?这男人腿咋折的?是撞伤是外力,跟他有什么关系?
又不是他打断的,跟他说的着吗?
经理委屈无辜又担忧。
这人是不想赔钱吗?那轿车还在他们歌舞厅门柱里插着呢!
第42章
许元章是太医出身,曾官居四品,大夫一行里他是顶尖儿的,哪怕如今皇权旁落,太医院解散,他依然没放下高官的款儿,面对个‘店辅掌柜的’,他姿态摆的很足。
哪怕垂问,都是居高临下。
“这位……老太爷,我让人救下令公子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了,他那腿具体是撞的还是如何,我到不是很清楚,您要想知道的话,到不如您等他醒过来,自行问他是了。”经理扬了扬眉头,不紧不慢的说。
敢在海城开歌舞厅,背后怎么可能没有势力?许元章太医归太医,大商归大商,经理都是不惧他的,沉声一笑,他道:“令公子的车还在我们歌舞厅门口,您看您是派人拉回来?还是我们给‘处理’了?”
那是辆雪莱车,值四千大洋呢,哪怕撞损价值减半都够赔偿他的损失,许元章要是耍横,那车……他就不客气笑纳了!
“你是哪家店辅的掌柜?”许元章皱起眉。
“不才章洋,是雪莉歌舞厅的经理。”章洋笑眯眯的说。
许元章的脸色,瞬间变的难看了。
雪莉歌舞厅——那是海城最大的舞场,背靠手握三省的海城军阀,根本不是他得罪的起的。
“犬子无状,章经理见笑了,我马上派人把车拉回来,跟你商讨赔偿一事!”铁青着脸,许元章不甘心的低头。
内心深恨儿媳媳误导他,什么叫‘让店辅掌柜的’的,会不会说话?
“那好,我就等着许老太爷了。”章洋从容一笑,带着保镖离开了。
屋里,便只剩下许家人。
许元章身为公公,哪怕心里不满,都不好跟儿媳妇说什么,只是拿过白大夫开的药方,仔细斟酌一番,添减几味,便去心烦儿子的腿了,到是许太太拽过程玉,小声责备她,“一起开车出门的,怎么令则伤的这么重,你到毫发无损?妇道人家,不知护着男人……”
许柳两家是世家,两家主母常来常往,关系正经不错,柳玉娘十五岁嫁进许家门,婆婆待她还算不错,但此回许令则伤的太重了,许太太围着儿子转了好半天,竟然都不敢下手摸,便心疼的有点失了口。
程玉嚅嚅,“娘,
相公开车我坐后头,撞的时候没反应过来,太快了!”
“两人出门,没有司机,你怎么坐后头?”许太太沉下脸,怪不得儿媳毫发无损,儿子伤的那么重,赶情儿媳把儿子当司机看了?
“相公让的,他不让我坐他旁边……”就嫌弃我呗!
程玉垂头,一副伤心模样。
许太太瞬间哑口无言。
近来儿子和儿媳相处不睦,令则嫌弃玉娘没见识,不识字儿什么的,她都是知道的,甚至,令则外头可能有了相好,置了外宅……她隐隐听着点儿风声,却没大当回事儿,毕竟,男人哪有不沾腥的?更何况玉娘进门五年,都没给她生出孙子来,令则纳几个姨太太放外头,她只孩子贪玩,想松快松快,便帮着儿子瞒住儿媳……
竟没想到,令则竟嫌弃玉娘到这个地步,坐车都不坐一块儿,到让玉娘躲过一劫!
偏偏,她还说不出什么来。
终归还有几分良知,心虚的别过头,许太太坐儿子床边,算是放过儿媳。
程玉站她旁边,没一会儿功夫就觉得脚疼,三寸金莲什么的真是遭罪,她便向许太太请示,出门看着小么儿熬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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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春堂是抓药看诊的所在,终究不是养病的地方,许元章给儿子灌了药,把他的腿伤简单处理好之后,便令人把他抬回了许公馆。
那是一幢位于法租界的别墅,欧式风格建筑,华丽、高贵、精美……看起来简约而大方,庭院里圆柱、雕像、凉亭、观景楼、方尖塔和装饰墙,样样都不缺,花坛内则种植着薰衣草,完全典型的欧式风格,偏偏,里头住着一身长衫大褂的许元章和袄裙金钗的许太太,确实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其实,就在半年前,许家还住着三进的大宅,那是京都某王爷的别院,只是,许令则留学回来之后,就闹着说‘不方便、不进步’,怎么劝都劝不住,非要租酒店房间,许太太舍不得儿子,便劝哄着许元章搬了家。
许家四个主子,连同佣人们一起住进了租界别墅里。
对此,许元章、许太太和许令则到是挺满意了,电灯用着,抽水马桶坐着,可怜柳玉娘一双小脚儿,上下楼梯是真的不方便!
偏偏她还不能住一
楼,一楼是佣人房!
回到别墅,把许令则挪上楼安排好了,先是擦身,后是换衣,折腾了好半天,许元章又让管家到雪莉歌舞厅赔了大洋,拉回轿车,找人仔细检查一番,发现是轮胎炸了,车祸完全‘意外’,至于他儿子那个不像撞伤的‘粉碎骨折腿’,就连汽车公司和保险公司上门理赔的人都解释不清楚,总不能是人捏的……
程玉:……
呵呵!
别问!问就是玄学!
跟汽车和保险公司的人纠缠许久,许元章五十多岁的人,当御医的时候还挨过皇帝和娘娘的板子,身体真是不怎么样,就有些受不住了,直接把人打发走,他接着给儿子换药去了。
至于程玉呢,跟着奔波了一天,终于捞着点儿闲功夫,她打算躺下歇歇——毕竟,她身体虽然不怎么累,但脚是真受不了,三寸金莲站半个小时就是虐待……
但,躺下没多久,程玉感觉刚刚闭上眼,门外就是一通鬼哭狼嚎!
【谁啊!!大半夜的嚎什么丧?】一脸没好气,她猛地翻身而起,恨的咬牙切齿。
【许令则醒了!】狗子轻声。
【他都脑震荡了,醒了就好好歇着呗,嚎什么嚎?不怕控制不住吐一身啊!】程玉恨恨。
狗子抖抖胡子,两爪摊开,【有什么可怕的?他早就吐了,还吐了许太太一脖子呢!】刚佣人嘀咕着从门口走过的时候,它听的真真的。
它耳朵尖着呢!
【擦……真是作死!还是不疼!】程玉扯着嘴角,没好气的说。
gu903();【应该是许元章给他用药了,要不你把他腿捏的那么碎,他现在应该疼的有出气没进气,只会趴着闷闷哭的,哪有精神这么嚎?】狗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