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莞想,凭着顾迟的性子,只怕砍了宋同全家的心思都有了。现在还能留着他们的命,想来是他还有用得着宋同的地方。
门外传来啐骂声和女子的哀求声,谢莞心中生疑,这种时候还能豁出命去为宋婉求情,这女子定是真心心疼宋婉的了。
她刚想凑过去瞧瞧,便见门倏的被打开了。
外面的风直直的灌了进来,吹得谢莞打了个冷颤。她抬起头来,看着一前一后走进来的两个人,眉头微微的蹙了起来。
这两个人,她是见过的。那还是她做太子妃的时候,在宫宴上见过他们。
那个男人名唤宋同,大约四十岁左右,样貌很是清瘦,是大楚的户部尚书。据说,他以绝佳的理财能力和极度惧内的名声闻名于世。不过现在谢莞还要帮他加一个,善钻营。否则,他也不会舍了自己的女儿,去讨好顾迟。
他身边的女人便是他的原配妻子李氏,她显得略年轻些,容貌还算清丽,可也不能说是如何保养得宜了。当时宫宴上,她跟着宋同一道坐在下首,总是低着眉,显得很恭顺的样子,其实却是个有主意的。想来,今次的事与她也脱不了干系。
方才便是他们两个跪在顾迟面前求饶的。
宋同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便听得李氏瞪着眼睛骂道:“不要脸的狐媚子!不过是妾生的女儿,竟敢去勾引太子殿下!依着我说,就该让你一条白绫吊死!”
李氏正骂着,便见一个着了蜜合色衣衫的女子顺势溜了进来。她微弓着身子,一路走到谢莞身边,才蹲下身来,将外衫披在谢莞身上,紧紧握住谢莞的手,低声道:“冷不冷?”
谢莞眸子清冷,宛如一潭秋水,可看向那女子的目光却也不觉柔和了几分。她想起,这女子便是宋婉的同母姐姐,宋媪。
宋媪生得脸盘圆润,五官平平,但却为人敦厚,正直刚毅,自有一番风骨在。在宋婉的印象中,她的头发总是梳得整齐,穿着妥帖体面,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对宋婉也很是关切。
不过宋婉与她却并不算亲近,大约因为宋婉心里懂了嫡庶之分,便嫌弃宋媪是庶女,反而对李氏和她嫡出的女儿宋姝更用心些。
见谢莞微不可闻的摇了摇头,宋媪才略松了口气。
她轻轻松开谢莞的手,抬头看向李氏,诚恳道:“母亲,四妹妹知道错了,求您放过她罢。”
李氏见宋婉没有如往常一般哭着跪下认错,只觉一口恶气哽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的,见宋媪为她求情,更是气到了极点,伸手便朝着宋媪脸上打去。
谢莞眸光一闪,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冷冷的看着她,眼里发寒。
宋媪一怔,忙反手握住谢莞的手,用力摇了摇头,踟蹰着道:“四妹妹,我……”
谢莞没理她,只直直的看着李氏,目光幽凉。
李氏从没见过这样的宋婉,被宋婉这样看着,她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直蹿到了脑门上,那丫头的目光分明不是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倒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
一时间,李氏倒被她镇住了。
宋同见李氏呆呆的站在原地,只当是她手腕上吃痛,忙“哎呦呦”的唤着,过来松谢莞的手,道:“四丫头,这可使不得,你快放开。”
谢莞本也无意与她多做纠缠,只秀眉轻挑,冷哼道:“母亲最好想清楚,勾引殿下究竟是谁的主意。我这个人素来受不得委屈,母亲若不信,大可试试。”
她见李氏和宋同目瞪口呆的盯着自己,便猛地松了手,直起身来,淡淡道:“我可以回去了罢。”
宋同急了一头的汗,迟疑着看向李氏,为难道:“夫人,这……”
李氏回过神来,她看着自己紫青的手腕,脸上有些绷不住。可看着谢莞紧蹙的眉头和带着肃杀之气的眼神,她到口的训斥又吞了下去,只啐了句“没规矩的小蹄子,你且等着!”,便恨恨的走了出去。
宋同无奈的叹了口气,想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恨恨的摇了摇头,道:“罢了,回去罢。”他言罢,便甩袖走了。
谢莞俯身将宋媪扶起来,郑重道了声:“多谢。”
宋媪狐疑的看向她,却见她已离开了。宋媪揉了揉耳朵,只当是自己听错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竟觉得宋婉像变了个人似的。
谢莞凭着脑海里杂乱无章的记忆,用了小半个时辰才摸到自己的院门。
一进门,便见两个十五、六岁的丫头正坐在院子里,似是在剥莲子。
见谢莞回来,其中那个身量高些的便急急站起身迎了上来,扶着谢莞的手臂,红了一双眼睛,关切道:“姑娘可回来了,奴婢本想在柴房等姑娘,却被罗嬷嬷骂了回来……”
谢莞没说话,只斜睨着那个坐在原地的丫头,只见她仍旧剥着她的莲子,端的是泰然自若,仿佛眼里根本没有宋婉这个主子一般。而她手边放着的盘子已经满了,想来日子过得是闲适的紧了。
而那个身量高些的丫头所剥的莲子却只有寥寥几个,想来是心中惦记着她,心烦意乱自然是剥不快的。
谢莞头疼得厉害,便也懒得再做计较,只看向身边那个丫头,柔声道:“别哭了,我没事。”言罢,不等那丫头回答,便径自进了屋子。
她关上门,背靠着门缓缓的滑下去,许久才抬起头来,仰头看着天花板。
那次自尽,她是抱了必死的心的,可没想到,她竟还活着,而且还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与她原本的生活轨迹完全不同的姑娘,却又奇迹般的与顾迟扯上了关系,当真是造化弄人。
她本以为,她再也不会见到顾迟了。
嫁入东宫的日子,是她平生所度过的最痛苦的日子,一个个漫长而又孤寂的夜,一个个清冷如冰的眼神,将她对顾迟所有的爱恋都消磨殆尽了。
她那时想不通,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喜欢上一个普通的少年,便想着嫁给他,这有什么错?
后来她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感情,叫做非卿不娶。顾迟虽有一百样不好,却着实是个专一的人,他只喜欢萧瑶光一个,换了谁都不行。
当初她嫁到东宫足足半年,顾迟都没碰过她,若不是那次他喝醉了酒,把她当成了萧瑶光,也不会有那一夜的荒唐。
她尤记得,顾迟在做那种事的时候,还执着的唤着“阿瑶”,一字一字,都扎在谢莞心上,就算是过了这么久,她也能想起那份彻骨的痛楚和深深的耻辱。她也还记得,他端给她的那碗避子汤和他望着她的寒凉的目光。
谢莞用力摇了摇头,咬着牙从那份痛苦的记忆中抽离出来。她强撑起身子,走到梳妆台前,仔细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
里面是一个再美丽不过的少女,如远山般飘渺的眉,杏圆的眼,皮肤过分的白,却又发着宛如月光般的浅淡光芒。唯独一双眼睛过分的凌厉了些,冲淡了面庞的柔和。
这是过去的谢莞不敢想象的脸庞,是汴京城的人们最喜欢的长相。其实谢莞原本也是长得很美的,只是她常年习武,又在西京长大,风吹日晒的,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宋婉娇嫩。当然,她眉眼间的英气也是宋婉这种养在深闺的姑娘所不能有的。
谢莞勉强克服了对于自己原本容貌的自卑心理,又往下看去,只见这身材颀长,骨骼均匀,虽纤弱了些,却凹凸有致,仅这一点,便比她原本的身子好了不知多少。
也难怪宋同会起了那样的心思,想要把她送给顾迟。
顾迟……恐怕她要查清谢家遇害的真相,便还是不得不接近他。
想到这里,谢莞心里不觉起了一层腻。她想起了她死前的事,悠远的,就像是一场梦——做不完的噩梦。
她胡乱的想着,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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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孤坟(修)
“殿下,娘娘不肯吃药,这药喂进去,很快便吐出来了。太医说,这样下去可不成啊。”宫女云娘说着,瞥了谢莞一眼,她正紧紧的闭着眼睛,一张小脸蜡黄蜡黄的,让人看着揪心。
“孤来罢。”顾迟接过药,坐了下来。
他刚要喂她,便见谢莞的眼睛缓缓的睁开了,她狐疑的看着他,很认真的皱着眉头,像是分不清是梦还是醒。但很快,她的眼睛就清明了起来,她很警惕的看着他,道:“你来做什么?”
顾迟抿了抿唇,还未开口,便听得谢莞冷冽的不像话的声音:“这是什么?避子汤?”
顾迟一怔,手上微微颤了颤,道:“你打哪听的这些?”
谢莞没说话,只是眯着眼睛,视死如归的望着他,道:“是也不是?”
顾迟有些无奈,他没回答她,只是轻轻搅动着手中的药,道:“那你喝不喝?”
“喝!”谢莞强自坐了起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药碗,道:“鬼才稀罕给你生孩子。”她说着,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像是带了必死的决心。
顾迟没说话,只是唇角抿成了一道冷峻的弧线,眼里有些寒凉。他看着她喝下去,便起身大步走了出去,一眼都没多看她。
云娘走上前来,眼里满是心疼,她蹲下来,张了张口,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可谢莞一句都不想听,她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她阖上了眼睛,心里却苦涩至极,清醒得让人心悸。
她听见宫女和云娘的低语,道:“侧妃娘娘来了,正在厅里呢。”
云娘瞥了床上的谢莞一眼,秀眉微蹙,红扑扑的脸颊登时便有些发白:“她来做什么?”
宫女回道:“说是来给娘娘奉茶请安。本是前些日子就该来的,只是娘娘病着便耽搁了。”
再后面,她便听不真切了,似乎是云娘拉着那宫女离开了。
谢莞挣扎着爬起来,强撑着朝着正厅走去。
厅里,萧瑶光正低着眉,看着眼前的青玉茶盏出神。她本就生得极美,肤白胜雪,螓首蛾眉,今日又着了一身鹅黄绣葱绿柿蒂纹的罗裙,配了点翠花枝的凤尾簪子,当真是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她一抬头,便露出盈盈的一双眼,即便缠绕在有着细微尘埃的阳光之中,也丝毫掩不住她的绝色。
谢莞扶着窗棂,还没进来,便听得萧瑶光身边的宫女道:“还好娘娘早与谢家退了亲。要不然,谢家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亲自下令满门抄斩,就连十四岁以下的女眷都要流放琼州,只怕娘娘也要受牵连的。”
萧瑶光语调婉转,轻笑道:“怕什么?殿下总会护着我的。”
那宫女点点头,赔笑着道:“可不是?依着奴婢看,当初殿下娶太子妃进门就是因着谢家的权势,如今谢家倒了,只怕过些日子殿下就会废了她,扶娘娘做正妃的。奴婢还听闻,此次谢家的事殿下出了不少力,还亲自做了监斩官,想来殿下是恨毒了谢家的。”
萧瑶光抿唇笑着,幽幽看向窗外,“是么?”
谢莞猛地惊醒,好像萧瑶光的目光穿透了时空,直直的看到了她脸上来。她粗粗的喘着气,才发现只是一场梦,可背脊却已经湿透了。
谢莞坐起来,看向窗外,已是黄昏时候了。她这一觉,的确是睡了太久太久了。而顾迟和萧瑶光,也逍遥快活了太久太久了。
黄昏,汴京城郊。
顾迟蹲在一座孤坟前,神情凝肃,他细细的抚摸着墓碑上的字,眼底赤红一片。风吹皱了他的衣角,连带着他的声音,都有些哑然:“阿莞,我来看你了。”
“我知道,你素来喜欢热闹,定是不愿在这里的。你再等些时候,等……我就让你和你父兄们葬在一起。”
顾迟轻声说着,像是恋人间的絮语,可她活着的时候,他竟从没这样好言好语的和她说过话,更没有像现在这样,温柔的看过她。
愧疚铺天盖地的袭来,像是卷着火舌的火焰,几乎将他吞没。
他紧蹙着眉,用力闭了闭眼睛,半晌,他望着墓碑上“吾妻谢莞之墓”六个字,久久沉默。那是他亲手刻上去的字,字字泣血。
他知道,她定是不愿与他葬在一处的。种种的不得已和重重的误会,让她恨毒了他,所以她才会用那样决绝的方式离开,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愿施舍给他。
他的眼底染上了一抹苦涩,带着几近绝望的语气,自嘲道:“你恨我,是不是?没想到,我费尽心机,不过是把你推的更远……真是可笑至极。”
“殿下。”侍卫三九轻声唤他,打断了他的思绪,“燕世子来了。”
顾迟“唔”了一声,下意识握了握腰间,细细看去,他的腰间挂了一把匕首,也许是日子太久,刀鞘上的红色宝石的棱角都被磨平了许多。
他抬起头来,目光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淡淡道:“走罢。”
顾迟大步走到马车前,远远的就看见燕离站在那里。他身姿挺拔,相貌清俊,腰上常年挂着一把玄铁宝剑,只静静站着,便自有一身练武之人的锐气和磊落之感。
燕离是忠勇侯府的世子,也是顾迟的伴读,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半是知己,半是兄弟,情分倒比旁人家的亲兄弟还好些。
燕离见顾迟走来,恭敬的称了一声“殿下”,眼里却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顾迟轻瞥了他一眼,淡漠道:“上车说罢。”
燕离点点头,紧跟着顾迟上了马车。
他甫一坐下来,便笑着道:“臣听说今日殿下被我那四表妹调戏了?殿下觉得她怎么样?”
顾迟本在倒茶的手微顿了顿,抬眸看向他,眼里一片肃杀之气,道:“下去!”
燕离身子没动,只小心翼翼的接过他递过来的茶盏,打量着顾迟的神色,幽幽道:“其实臣那四表妹……”
顾迟面色如常,斜睨着他,神色之中辨不出喜怒,只淡淡道:“的确是不错,不若孤去和宋大人说,将宋四姑娘许配给你,想来宋家自是满心欢喜的。”
他说着,眸子里的嘲弄之意更深,道:“亲上加亲,也算是我朝的一桩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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