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离抬起头来,目光隐隐有些闪烁。他知道,顾迟是不许任何人提谢莞的,这么多年来,只要提到谢莞,他总是会这样,变得易怒和充满棱角,好像一只戒备的刺猬,会把全身的刺都露出来,只为护佑他心中的阿莞。
他总是说,阿莞素来喜欢独一无二的,不喜欢别人学她,不过她也不必担心,这世上本也就没人能及得上她分毫。
燕离体谅他的心思,也就不与他过多争辩,只低低道了声:“是”。
其实在燕离心里,谢莞又何尝不是无人能及的呢?若不是宋婉给了他半盏光束,只怕他穷尽这一生也走不出来。
平素话说到这里,顾迟一定不会再提有关谢莞的事了,可今日的他却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
他目光中带着寒意,只见他修长的手指捏紧了杯盏,半是打量半是试探的看向燕离,道:“你真的相信,一个人会凭空变成完全不同的性子?”
燕离不懂他话中的深意,只苦笑着道:“也无须我信不信,我只知道,我喜欢现在的宋婉,这件事做不了假。”
顾迟冷笑一声,道:“因为现在的宋婉和过去的宋婉,分明就是两个人。”
他顿了顿,接着道:“你觉得现在的宋婉让人很熟悉,你没有错。因为……现在的宋婉,就是谢莞。”
“什么?”燕离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他的唇微微颤抖着,道:“殿下,这……”
他眼底似乎有些愠怒,倏尔站起身来,道:“这样的事闻所未闻,我是不会相信的。殿下若以此来阻止我与宋婉定亲,实在是……有违君子之道。”
他咬了咬唇,尽量不说出什么太重的话,转身就要离开,可顾迟却悠悠闲闲的为他添了些茶,道:“其实你心里也这样怀疑过罢?只是不愿相信,便当它是假的,是不是?”
顾迟无比清醒的望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的肩膀一寸一寸的耸动起来,道:“她为何会知道你一定会帮她撒谎?为何一夜之间有那样好的马术?为何懂得舞剑,还与当年我在西京所见的一模一样……你可有想过?”
顾迟缓缓起身,握住燕离的肩膀,哑然道:“燕离,孤无意与你争什么长短,可是孤没有办法,看着你娶阿莞……看着你娶孤的妻子。”
燕离回过头来,只见顾迟双眼微红,他从未见过顾迟这样低声下气的样子,一时间,倒有些怔怔。
燕离叹了口气,道:“殿下,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容我去查问一番,若……若宋婉当真就是……”
他话没说完,只是颓然的低下了头,又木然的点了点头。
这世上再没有人如他一般矛盾,他既迫切的希望谢莞活过来,又是那样害怕宋婉真的是谢莞。他知道,宋婉如果只是宋婉,那么他们还有相守的可能性,可如果宋婉真的是谢莞,那么,他只能看着她离他远去。
这不仅仅是因为谢莞是顾迟的妻子,更因为他太过了解谢莞,她从始至终都是那样的喜欢顾迟,无论发生什么,也无论过了多少年,她的心意都不会改变。
他心底刚生出的希望就这样变成了绝望,让他没有力气抬头,更没有力气和顾迟抗争什么。一个早就输了的人,又怎么能指望赢回来呢?不可能的。
门突然被推开,响起谢莞清脆的声音:“若我当真是谢莞,你打算怎么做?你要放手?”
燕离和顾迟齐齐转过头去,只见谢莞正俏生生在站在门口,含笑看着燕离。
三九站在她身后,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刚要开口解释,便见顾迟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
三九点点头,很利落的退了出去,紧紧的把门关上。
谢莞冷冷看着顾迟,道:“是我硬要闯进来的,你别怪三九。”
顾迟“唔”了一声,道:“坐下说罢。”
他转身坐下,又为谢莞添了一盏茶。
谢莞从善如流的拉着燕离坐下来,目光却半点都没有施舍给顾迟,只看着燕离,道:“燕离,你看着我。”
仿佛周遭只剩下谢莞和燕离两个人似的,顾迟只坐在一边,低头屏息,给他们足够的时间。
燕离默然了许久,终于长舒了口气,抬起头来,他刚要开口,便听得谢莞悠扬的声音:“是我。”
“什么?”燕离猛地抬头,死死的盯着她的眼睛,他的唇因为不可置信而微微张着。
“小燕子,是我。”谢莞抿着唇,缓缓的笑了,像是一朵芙蓉花,静悄悄的绽放在她的脸上。
燕离微眯着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他的眼眸之中竟有些闪烁。他双手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却又在她双臂处停下来,许久,他抹了一把脸,避过头去,声音有些嘶哑:“你这个臭丫头,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谢莞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笑着道:“你看,我还是热的。”
燕离回过头来,吸了吸鼻子,叹息道:“活着就好。”
他说完,轻轻的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很低,连笑都是克制的,好像是怕自己一大声,谢莞就会碎掉,他就会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谢莞瞧着他的样子,也忍不住红了眼睛,半晌,她轻声道:“燕离,我回来了。”
燕离用力点点头,哑然道:“真好,阿莞,真好。”
他的心底是真的很高兴的,哪怕他即将失去她,哪怕他再也无法拥有她,那也没什么关系。他这一刻才发现,原来他看谢莞的心,早已胜过了看自己的心。他只想她平安康乐,至于他这一辈子怎么过,他倒没怎么在意。
只要有谢莞在,他就是谢莞的小燕子,从来没变过。他不去问,她为什么会成为宋婉,也不会去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他,更不会追寻,她有什么证明自己的谢莞的证据。
只要她唤他,他就知道,她是他的莞莞了。
她像是他的信仰,从来不会错。
“现在你知道了,你要放弃我们的婚事?不打算讨好我祖母啦?”谢莞笑着问他,她眼里坦坦荡荡的,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好像只是和他讨论一个再轻松不过的事情,无论他作怎样的回答,她都可以接受。
燕离苦涩的看着她,道:“莞莞,不是我不想争,是我争不过……”不是争不过顾迟,而是根本争不过你的心啊。
“如果我说,我想嫁给你呢?”谢莞的眼睛亮亮的,宛若星辰,灵光闪现其中,是那样的娇俏可人,让人无法拒绝。
顾迟的呼吸骤然重了起来,他的眼底很快染上了一抹嫣色,手指紧紧攥着,连手上的青筋都依稀可见。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平平整整的,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里有一个洞,是被他自己洞穿的洞。
燕离不敢开口,他不得不考虑着顾迟的想法,纵使他是那样迫切的想要答应谢莞。他不在乎谢莞心里有没有他,可他不能不在乎他与顾迟的兄弟之情、君臣之谊。
他重情,所以不能像顾迟那样不管不顾,无所畏惧的去爱一个人。与顾迟相比,他太过懦弱了。
终于,顾迟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似的,缓缓站起身来,他看向谢莞,唇角溢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伸出手来,很轻很轻的揉了揉谢莞的头顶,道:“阿莞……我真是拗不过你。”
他似是累了,勉强冲她笑了笑,他的眼里包含着太多的情绪,有宠溺,有无奈,可他的语气却透着一股子难以磨灭的绝望,像是秋日里最后一片落叶,绚烂美丽,却又已然到了凋零的时候,无端的便透出一丝寒意来,让人觉得心凉。
谢莞的心骤然疼痛起来,连带着面色都有些惨白,她看着他的眼睛,那样幽深的眼睛,道:“多谢。”
顾迟缩回手来,看向燕离,道:“好好待她。”言罢,他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自嘲的笑笑,是了,这世上再没任何一个男子会这样伤她。
顾迟大步离开,他走得坚决,脚下的步履却有些虚浮,很快,他关上了包厢的门,将整个世界和全部未来留给了燕离。
他脸上依稀带着生涩的笑意,可他心底泛开的,却是一片酸涩。浓得化不开的酸涩。
三九担忧的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听顾迟淡淡道:“走罢。”
若不是他眼底的哀伤,三九一瞬间都会认为,方才是自己眼花了。
包厢里很快只剩下燕离和谢莞两个人,两人都有些默默。
谢莞看着顾迟转身离开,不知为什么,本该是令人高兴的,她心底却生出一抹难过来。她不懂她自己,明明已经摆脱了他,她应该高兴才对啊。
她想,她一定是太心软了,就是看不得人家难过。又或者,这么多年下来,感受顾迟的情绪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
这个习惯不好,得改。她暗道。
半是,燕离望着她恹恹的样子,内疚道:“莞莞,你若是为了气殿下才说了方才那些话,我可以不当真的。我……”
谢莞转过头来,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笑容,道:“燕离,我只是想开始新的人生,完全不同的人生,我不想再走到过去的老路上了。我太害怕了。”
她长叹了一口气,道:“这样说或许不是很公平,可我还是想问你,愿不愿意陪我走下去?”
燕离郑重的点点头,道:“自然愿意。”
谢莞轻笑一声,道:“那我们便一起走。一辈子。”
如今,一辈子在她口中,已经是很轻易的事了。有好友在身边,想来这一生也不会很漫长无味罢?
她愿意成全他,也愿意成全自己。
第65章晋江首发
顾迟自那日回到东宫后便变了许多,虽还批折子、与大臣议事,仿若如常,可只有三九知道,他已大不同了,仿佛又回到了谢莞刚刚出事的时候,无端的,他便带了一股子寒凉之意,好像了无生趣,又好像寂寞至极。
三九心里心疼,却又没有别的法子。那天顾迟他们的对话他听见了,没想到,宋四姑娘竟是故去的太子妃娘娘,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没人比他更清楚,太子妃娘娘在殿下心中的位置。
现在的殿下,一定觉得心里被挖空了罢?
三九黯然的想着,抱紧了怀里的剑,不安的朝殿内看了看。只见殿内幽暗一片,只有一盏宫灯隐隐发出些光来,像是迷雾中的一团火,却也快烧尽了。
他正出神,便见有宫人匆匆跑了进来。
三九眉头轻皱,上前一步,冷声道:“殿下在静养,不见任何人。”
那宫人脚下一顿,直直摔在了地上,她攥着三九的裤脚,道:“大人,出大事了啊!”
今日本该是宋姝和谢莞进宫陪六公主读书的日子,昨个儿夜里宫里便来了人,说是宫中事忙,这几日姑娘们不必入宫了。
谢莞乐得清闲,也就笑嘻嘻的应了,反倒是宋姝白了一张脸,连规矩都浑忘了,还扯着那宫人的袖子,问宫中到底出了何事。
那宫人正为难,便见李氏命人将宋姝拉了下去,又笑着塞了几粒金锞子给那宫人,道:“公公别在意,小女也是一时性急,怕耽搁了六公主读书。”
那宫人皮笑面不笑的挑了挑眉,将那些金锞子很自然的拢入袖中,道:“夫人放心,杂家省得的。”
李氏送走了那宫人,才回过身来,恨恨的瞥了谢莞一眼,咬牙切齿道:“你做下这样下作的事,抢了姝儿的亲事,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谢莞也不恼,只淡淡一笑,道:“母亲该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亲事这种事,两厢情愿总比一厢情愿来的好些。”
她言罢,也不等李氏开口,便转身走了出去。
这些时日谢由都没来找她,她心里急得厉害,并没有多余的功夫和李氏周旋。
她等了一整日,到了丑时,谢由终于出现了。
谢莞披了件外衫将门打开,惊喜道:“谢大哥,你终于来了。”
谢由着了一身粗布衣裳,瞧着倒像是新做的,他嘴里含着烟草,唇边的胡子却是细细修过的,看着倒年轻了许多。
他跟着谢莞走进屋子里,道:“这些日子忙着操练军士,一时倒没顾得上进城来。今日我来城里采买,一眼便看见了你做的记号,这才匆匆来了。”
谢莞笑笑,道:“你来了就好。”她打量着他身上,道:“这衣服是新添的?”
谢由点点头,道:“你不喜欢?若是不好看,我今后就再不穿了。我就说,还是原本那件灰色的袍子顺眼。”
谢莞笑着递了盏热茶给他,道:“这件很好,看着很精神。”
谢由这才松了口气,道:“大姑娘,你找我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谢莞坐下来,道:“也没什么,一来是问问你和阿若近来可好,二来是有件事相托,我与有容商量着,有沈凭之一个人的证词也许还不够,总要再添一个才安稳些。萧映寒素来对盈袖不好,倒是个切入口,我想请你派人跟着萧映寒,若是能抓到他的错处,逼他休了盈袖,咱们做事反倒便宜。”
谢由觉得谢莞所言有理,便道:“这个不难,我安排个兄弟便是。”
他言罢,有些踟蹰的看了谢莞一眼,又道:“大姑娘,顾迟已给我来了信,怕是再过些日子我们便要出征了。我留了几个身手不错的兄弟守着营寨,有他们照顾二姑娘,你可以放心。”
谢莞知道谢由做事素来妥帖,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觉问道:“阿若近来可好?她……可还怨我?”
谢由苦笑一声,道:“谢家的姑娘都是一样,既执拗,又孤勇,可心底却是好的。二姑娘时常问我有关于你的事,想来心里还是很惦记你的,只是她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便有些别扭。等再过些日子,兴许就好了。”
谢莞低着眉,沉沉的点了点头,道:“谢大哥,你们若是出征了,千万给我个消息,我也好时常去看看阿若,陪她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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