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座很高,他今天腿又撞伤了,想踏下来很不容易,司机给林倦开了门,但根本不敢动他,稚子的身份甚至比女孩子还要敏感。
林倦坐在车里,再次目送顾北筠的身影离去,落寞地低下头,他知道的,顾北筠不会管他。
他扶着车座,门口站着的下人没一个人敢上前去扶,他用完好无损的右脚先触地,攥着车门的手不断发紧,就在他准备踏出左腿时,一股力量自他腰腹稳稳地拖住了他。
林倦惊讶地抬头,正好对上了宋培风的视线。
很快宋培风就背过身去,蹲在地上,回头看向林倦,缓缓露出笑意,他没有说话,多年来,他一直跟林倦用手语交流——
“我背你。”
林倦自然没有犹豫,他没有任何杂乱的心思,他感激地点了点头,朝宋培风笑,又朝他打了个谢谢的手势,宋培风转过脸,不再去看林倦,不安地将手心的汗擦拭在衣物上。
宋培风刚才站在门口就看见林倦腿上的伤,原本他不想管,也不该他这个下人管,他一直等,等四少爷搀扶林倦,没想到他直接丢下林倦走了,宋培风怔住了,他犹豫,但理智已经管束不了情感,他已经多日未见林倦,如今他住在三太太的房里,碰见自己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直到现在,他还没有习惯林倦离开偏院,前两日,他弄了点林倦喜欢的糕点,兴奋地推开房门时,看见一室苍凉,才想起林倦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他的林公子已经初见青年模样,他比同龄人见着要小,但这段时间在三太太房里养着,长高了,原本只到自己肩头的小少年,此刻已经到了自己鼻梁处,宋培风知道自己不该动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他根本不配,但再冷静,看见自己珍视的人被欺凌践踏,心中也忍不住这口气。
宋培风只是管粗实佣人的管家,人微言轻,在他头上还有专管老爷夫人房里佣人的总管,叫他一声宋管家只是礼仪罢了,其实他在顾家毫无地位可言。
身后背着林倦,两人谁都没说话,宋培风只觉穿过这条长廊时间,竟然过得如此之快。
那少年伏在他的背上,一双手轻轻地担放在肩上,宋培风忽然想起,林倦进顾家的第二年,自己也不过刚满20,那一晚林倦发了急热,他就这么背着林倦,在街坊大街上敲医馆的门,林倦烧得晕晕乎乎,嘴里说些胡话,那些含糊不清的哼声依稀能辨别出是“娘”的意思,宋培风的心脏揪紧,那一晚,大雨滂沱,他浑身湿透,抱着林倦,没让他滴到一丝雨。
林倦始终不肯放开他的手,口中一直叫着娘。
宋培风将林倦放下,那少年细瘦的长腿在自己的身侧晃,他太瘦了,甚至随时会被风吹倒。林倦抬首,看向宋培风,露出了真心绽放的笑容,这么长时间,他都没见到宋管家,说不想他是假的,在他心里,宋培风早就是他的亲人了。
但他不知道,宋培风并不这么想。
少年人心性率真直接,根本不会想那些闲言乱语,他径直搂住了宋培风的脖子,抱着他,在他的怀里撒娇,宋培风却猛地僵硬了,他连手都不敢抬,生怕自己推不开林倦,反而会把他往怀里带。
“宋管家,我好想你。”
“我想回偏院住,妈妈那里虽然好,但很不自由。”
他没有在宋培风身上腻很久,他只是忍不住想抱抱亲近的人,但他丝毫没发现宋培风的脸色不对。
林倦疑惑地看着宋培风,没想到他半晌才来了一句:
“你好好在三太太房里,如果得了空,也可以来偏院找我。”
见宋培风笑,林倦心想,这还是我认识的宋管家。
两人相视而笑,心里想得却完全不一样。
一阵风吹过,浅黄桂花传来迷人香气,树叶打着旋儿浮在半空,林倦恍然想起他刚识字那会儿,问宋培风的名字,男人握住他的手,蘸了水在他掌心缓慢地写了三个字——
宋、培、风。
林倦也笑着在他手心重新写下这三个字,他握着宋培风的手,掌心温热。
他打了个手语——
你的名字真好听。
宋培风笑,以手语回应——
你的也好听。
林倦又说——
以后可以叫你培风吗?
宋培风一愣,摇了摇头,那时他的神情,林倦到现在还记得。
这次他没有打手语,而是看着自己的双眼,仿佛要望进他的灵魂深处:
“我是下人,你未来要做四少爷的少奶奶。”
“主仆有别,你还是叫我宋管家。”
这一声宋管家,一叫,就叫了十年。
第13章
其实林倦被撞倒只为去顾北筠面前,告诉他明日要参加戚家的宴会。一时忘了顾北筠警告,在学校不要跟他说话,事实证明,老天爷也让他不要靠近顾北筠。
林倦心里对顾北筠怕得很,虽然顾北筠没有对他动过拳脚,但他内心无时不刻都在想,顾北筠会不会一时气急对他动手,以他的力气和身板肯定敌不过顾北筠。
这日,顾家除了几个谋了差事的哥哥们,三姨太和四姨太跟在顾鸿望的身后,齐齐去了戚家。府里设宴,好不热闹,往日里素淡的戚公馆此刻骤然富丽堂皇起来。今日为戚家大少爷庆生,却由于他身体抱恙,迟迟未曾露面,佟锦也未出现。戚家不止请了顾家,还请了熟识的一些朋友,都是非富即贵的官宦人家。顾北筠倚靠在戚家回廊的红柱边,百无聊赖地看着池塘里的锦鲤,往里面不停投掷鱼食,那些鱼儿,红的、白的、黑黄相间的,便簇拥到他面前,争先恐后地张开嘴争夺吃食。
一股熟悉的暗香飘入,顾北筠微微一愣,正巧看见紫莺领着林倦站在自己面前,紫莺看着顾北筠,缓缓道:“四哥儿,三奶奶让我把林公子交给你,让你好生照顾他。”
顾北筠还没来得及说出拒绝的话,紫莺便走了,他连余光都不留给林倦,继续喂鱼。
林倦站在顾北筠身侧,静静的,不吵不闹,他不知道顾北筠喜欢什么样的人,反正不会是自己。顾北筠不是安静的性子,从小就喜欢爬树摸鱼,十足的皮猴子,他更喜欢能跟他玩在一处的人,不论男女,最好懂点情趣,会说讨巧的话,可是这几样,林倦一样都没有。
戚大少爷的生日与戚老太太的寿辰离得近,家中便一起办了,要连吃三天的酒,老太太好戏,戚总长请了最有名的红角儿来家中唱堂会,净挑些热闹讨喜的本子唱,小姐们都嘻嘻哈哈笑到一处,直捂着肚子喊疼。
三姨太陪着顾鸿望应酬,他是军官,穿着军装坐在那处不怒自威,顾北筠无疑是崇敬父亲的,他看着那身军装,眼睛亮得发光。
凉棚底下铺着芦席,天井四四方方,一群人坐在里处,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林倦坐在顾北筠身边,直瞅着戏台上变幻多端的戏法,他从来没看过这些,跟瞧西洋景一样,舍不得眨眼。他自然也没在意顾北筠对他嗤之以鼻的态度,认为他丢了顾家的脸,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顾北筠再怎么混蛋,也还是个少年儿郎,对于父母的紧箍咒依旧畏惧,更别说为了这小哑巴的事,他已经挨了不少罚,他把林倦看作眼中钉肉中刺也不无道理。他远远地吃了一记自家母亲的眼刀,立刻不敢再摆出不屑的神情,只是看着那哑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
林倦看得入神了,两手搭在桌檐,身子微微朝前倾,脖子抻得老长,太师椅晃晃悠悠地把持不住,他看着戏台上那两抹斜飞入鬓的胭脂,如痴如醉,那男旦身段娇媚,唱腔婉转高亢,如空谷传响、黄莺鸣翠,葱绿水袖洋洋洒洒地挥舞在空中,那眼皮上洒了金粉,裙摆随莲步翻飞,围着那三面的戏台,博得满堂彩,姨太太们毫不吝啬掌声,林倦一时动情,忘记自己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此刻松手鼓掌,重心不稳之间,眼看就要落入那戏台子底下的水池里。
“啊——”
林倦的惊呼只有顾北筠听得到。
他眼疾手快搂住了那哑巴的腰,猛地往怀里一带。
后背撞胸膛,少年人的胸膛已经不是软肉,而是一块坚硬的铁板,炙热滚烫,林倦耳根唰地红了,又羞又愧。顾北筠的力气很大,拽着他的手腕,掌心也热得很。
林倦颤颤一抖,他不知道如何动作,此刻自己被顾北筠搂在怀里,坐在他的腿上,他动都不敢动,生怕被顾北筠呵斥。
他们两个人从来没有靠这么近,他闻到了顾北筠身上的奶香,说来也好笑,他一个十七八的男儿郎竟然还有股纯正的奶香味道,毫无攻击性,一点也不似他平日里对自己的态度。顾北筠的手劲很大,箍得林倦有点疼,他刚一挣扎,耳边就传来顾北筠温热的鼻息:
“别动!”
一点也不温柔,更像绑匪与肉票。
林倦立刻不敢动了,他哪敢忤逆顾北筠,顾北筠就算咳嗽一声,他也得抖三抖。
身后的佣人立刻递上药物,林倦此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被刮了一道口子,他低头,顾北筠的手从他腰侧探入,执起他的手,用很小的力气给他擦拭,刺辣的疼痛让林倦有些难耐,他发不出声音,只能浅浅地哼着,顾北筠已经压下厌烦的情绪,毕竟他亲爱的妈妈还盯着他,看他有没有好好照顾这位金贵的稚子。
“很疼?我已经用了最小的力气,你忍忍。”
林倦不敢说疼,摇头,又点头,全部都顺着顾北筠的意思,顾北筠说不疼,他就算再疼也会忍,婆婆说了,不要让顾北筠讨厌他,他做不到像别的男孩子那样,独立自主,他一直依附他人而生,如果不是顾家买了他,说不定他早死在那场瘟疫里了,就算不讨好顾北筠,为了妈妈和宝芝姐姐,他也要咽下所有委屈,与顾北筠在一起。
顾北筠偶尔流露出的温柔,或许是被逼无奈,或许是良心发现,都让林倦无意识地心跳加速。他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大概内心已经把顾北筠当作要侍奉一生的丈夫,再说他本就配不上顾北筠,能成为他的正室妻子,已然是莫大的荣幸。
其实林倦已经做好了守活寡的准备,他知道顾北筠不喜欢自己,他浪费此生只为报恩。
报顾家的恩,报三姨太的恩,报宋培风的恩。
他们都是对自己顶好的人,那么他就要把他们寄托在自己的身上希望,完完整整地实现。
他转头,正好看见顾北筠专心给他擦药,那张俊挺的面目,眉间横亘一道深深的皱痕,顾北筠喜欢皱眉,林倦看着那道皱痕,未曾多想,就抚了上去。
当他指尖触碰到顾北筠的那一刻,顾北筠立刻把他推开,手里的药物扔给了下人,他不自然地说道:
“要不要吃点什么。”
声音又冷又硬,根本不像关心人的样子。
林倦摇头,他乖乖地坐下来,只拿了面前果盘里的葡萄,把皮剥掉以后,递到了顾北筠的唇边。
顾北筠又是一怔,他立刻推开林倦的手,说道:
“我不吃。”
林倦有点失望,他自己吃了葡萄,就坐在那儿不敢动了,姨太太们也有些要去搓几局麻将的意思,戏听乏了,就得寻点别的乐子,林倦跟在顾北筠后面,望着他的背影,跟得紧紧的。
戚家很大,他很多年前来过一次,可十几年间又修缮多次,他早就把这儿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会儿子人又多,难免走丢,他不敢离开顾北筠半步。
忽然,走在前面的人顿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伸出了手。
林倦不懂此意,歪头看向顾北筠。
“蠢货。”
顾北筠低骂一声,走过来,立马牵住林倦的手,狠狠往前一拽:
“又发什么愣?”
林倦怔住了,他望着两人交叠的双手,心跳异常跳动,顾北筠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比他的体温高,热烘烘的,像个小火炉,他没用太大的力气,只是松松地握着自己的手。
脚踝未曾痊愈,林倦被顾北筠拖着走,走得跌跌撞撞、磕磕绊绊,而顾北筠也没有在意过林倦的情况,只是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地往前冲,林倦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心里没有之前那么慌乱了,男孩高大健壮的后背让人无比安心,林倦又回想起那个吻。
仿佛有晚风的味道,林倦想起顾北筠将他抱在怀中,手执他的下巴,将他往自己的眼前送,他就像被献祭给魔王的贡品,毫无抵抗之力,甚至沉浸于魔王致命的魅力里,林倦知道顾北筠对他不上心,即便如此,他也知足了,他知道顾北筠以后不会只有一个妻子,他只需要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就好了,他不会说话,也无趣,肯定不如那些漂亮又有学识的千金小姐们更得顾北筠喜欢。
佟锦推着戚若甫出来了,戚若甫的脸色不好,灰白一片,笑起来也脆弱极了,戚夫人见了儿子这副模样更是心疼,而佟锦也没了往日的神采,他一颗心都系在戚若甫身上,不知近日如何,戚若甫的腿疾复发,又加上热症,把他折磨得夜不能寐,佟锦贴身伺候,每晚都不回房睡,就算戚若甫赶他走,他也不离开半步。
“春郎哥哥,不要赶我走!”
戚若甫咳了两声,他躺在床上,伸手握住佟锦的手,说道:
“乖,你先回房,今晚让竹庭陪着我就行了。”
“不,我不要离开你。”
佟锦反手握住戚若甫的手,两人十指相扣,他的侧脸依偎在戚若甫的手背上,他吻着戚若甫的指尖,轻轻道:
“你休想赶走我。”
半夜,戚若甫噩梦不断,躺在床上挣扎,佟锦未曾合眼,拧了毛巾就反复擦拭戚若甫的身体,戚若甫又削瘦了些,这让本就单薄的他,看起来越发病态,跟佟锦的蜜色不同,戚若甫常年不见光,皮肤白得能看清薄薄的血管,汗水顺着他的颈脖滑入衣领,佟锦解开戚若甫的扣子,一遍遍擦过,又用冷毛巾给他降温,又差人去找大夫。
佟锦这几日精神头也不好,他每日守在戚若甫身边,连饭都不好好吃,也亏得他身体素质强,一般人早倒下了。
今日办宴,戚若甫虽然气若游丝,但精神头比前几日好些,他也只是出来跟宾客们打了个招呼,便让佟锦推他回房了,他现在还不能吹风。
“过来。”
戚若甫坐在轮椅上,朝佟锦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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