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没受伤,为什么要吹?”
方兰舟道:“但是很疼。”
“……好吧。”谢长亭敷衍地对着他手心吹了吹,她道,“其实吹一下应该也不能减轻疼痛的。”
方兰舟道:“我以前手被刀划开过,没有人帮我包扎,我只能自己动手,但是别人哪怕擦破了一点皮,都会有一群人围上去心疼……”
谢长亭道:“啊,那你是真惨。”说是这么说,神色却是认真了起来。
方兰舟若有似无地接了句话:“是啊,真惨。”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太小,近似呢喃,谢长亭没听清他说什么。
方兰舟只是笑了笑,眼睛弯弯的,像雾灵山脚下的春水,清澈见底。
谢长亭移开视线,道:“好了,我现在要去找师父了,可能会晚点回来,你别到处跑,在这里等我回来。”
她说完就下了台阶,留方兰舟一人在身后。
快转弯不见身影的时候,方兰舟却追了上来,一把扯住她的袖子,道:“我不留在这里,我要跟着你,我吃的不多,很好养活,还能帮你做事。”
“……可是……”
“我要报恩!”
谢长亭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头,轻声道:“可是我不需要人报恩啊。”
方兰舟只好使出杀手锏,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道:“你看。”
谢长亭挑眉一笑,揪了揪他的脸,点头道:“嗯,很好看的一张脸。”
方兰舟脸微红,急匆匆地道:“我……山下人都看脸的,你带着我,不用混就能熟。”
“……”谢长亭也学他的样子,指了指自己的脸,道:“那你看我。”
方兰舟自然不敢去揪她的脸,他甚至都有些不好意思和谢长亭长时间对视,看了一眼,他便撇开视线,小声道:“嗯,也很好看。”
谢长亭“噗嗤”一笑,慢悠悠道:“我走了,你腿上有伤,别再走路了。”
长极观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弟子其实挺多的,但成年之后的弟子大部分已经分布在了人间各处,回来的也少,谢长亭都有一个月没见着上头的师兄师姐们了。
另一小部分,准确来说也就四位,两位师兄,两位师姐留在观里,做什么?
自然是带下面的弟子啊,师父一个人肯定带不过来的啊,但谢长亭就不用师兄师姐们带了,她是关门弟子,归师父管。
原本师父也想让她带几个年纪小的师弟师妹,谢长亭嫌麻烦,且她自己也是个年纪小的,只是天赋高,学东西快,性子也不稳定,带了几天,下面的几个师弟师妹全被她带跑偏了。
详情可看青娥和青灯两个,谢长亭敢对天发誓,她真的不骂人的,不知道为什么青娥和青灯两人跟了她几天之后,什么本事都没学到,互相骂人的本事倒是越发见长。
于是心惊胆颤之下,她跑去找师父了,说自己实在不适合带人修行,一不小心带歪了她真的赔不起啊,这都多好的苗子,带废了她良心难安。
师父捋着胡须深思熟虑之后,缓缓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后却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谢长亭一度认为师父那句欲言又止的话应该是:“要你何用。”
不过最后青娥和青灯还是归到了其他师兄手下修行,偶尔也会跟着师父,反正就是不关谢长亭什么事了,她倒是落得一身轻松,悠哉悠哉。
整个长极观就她最轻松了,简直比师父还轻松,就像青娥说的:“吃得多,还不做事,我们也不会说你什么的。”
说自然没人说,师父都不说她,谁敢说她,连归梦剑都赐给她了,除了羡慕,也就只能敬重了。
好在谢长亭不是个恃才傲物的人,她年纪不大,性格偶尔怪异,总体来说各方面都能接受,不争不抢,倒是个能和睦相处的人。
不像观里的这四位师兄师姐,冷冷地往那儿一站,方圆一丈内都要结冰碴子了。
这是观里其他人的看法,谢长亭觉得还好,她抗“冻”能力比较强,而且这四位师兄师姐本心其实很好,只是性格冷,不太爱说话,看着就有一种高高在上难以接近的感觉,所以观里的其他人都有点怕这四位。
至于吃的多……这完全是个误会,算了,不解释了,越解释越误会,随缘吧。
谢长亭从记事起就待在了长极观,师父说她是他在山脚下捡来的,看着可怜不忍心,于是便带回来养着了。
谢长亭问:“那其他人呢?”
长极观几乎与世隔绝,总不能一下能捡这么多小孩吧。
她怀疑师父有阴谋,话一出,立即就被师父赏了一拂尘,她也没哭,后来便也没问。
师父是个好师父,谢长亭很感谢他将自己捡了回来,还把她带在身边跟着修行,不然她定是活不到现在,老早就要被山上的精怪叼走了。
再长大一点呢,她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有父母会不要自己的孩子,她是被丢弃掉的一个。
但是她并不觉得难过,好像也没什么感觉,她一个人在长极观里,开开心心的,谁又能说她一句不是呢。
一路上想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不知不觉就到了师父门前,谢长亭站在门外恭敬地道:“弟子谢长亭拜见师父。”
屋内淡淡的声音传出来:“进。”
第16章相离
师父门前种了大片的山茶花,红的白的黄的交织成一片绚丽的花海,茶花都开得精神,重重花朵微掩在浓密的枝桠中,在这个夜幕将至的傍晚,犹如一盏又一盏的灿烂明灯,空气里漫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清香。
山上冷,茶花开得晚,凋零的也晚,碎石小路隔开,两旁泥土地里只落了几朵屈指可数的花在湿润的泥土里。
花朵毫不犹豫地整只落下,谢长亭目不斜视地走过,她其实不太喜欢这种花,好看是好看,未免太悲壮了些,所以也有人称这种花为“断头花”,听起来不太吉利,很少有人愿意在自己屋前种这种花。
师父住在长极观的主殿,殿里燃着檀香,香雾缭缭绕绕,莲形的落地烛台上,灯火已然亮起,烛火冉冉,师父闭着眼在烛台后方静静打坐。
他的脸很白,脸上不生皱纹,面目周正,仙风道骨,是很年轻的一位道人,偏偏下巴处挂着一撮黑色胡须,看着实在怪异。
似乎从记事起师父便是这副模样,而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仙的话,师父大概算得上一个。
谢长亭缓缓走到烛台前方,垂首轻声道:“师父。”
“坐”
谢长亭听话地在一旁坐下,并没有坐椅子,而是坐在了地上的蒲团上,正对着师父。
她小的时候便是这样,一直跟着师父,师父带她修行,教她咒术,以及……罚她抄写道德经的时候还要在旁边紧紧盯着,生怕她施咒作弊。
殿内安静,谢长亭的声音忽然在大殿里突兀地响起,她道:“师父,山下作乱的狼妖已除,共有六名孩子丧生,还有一位救了下来,但是小腿受伤,无处可去,弟子便私自将人带回了长极观。”
师父这才缓缓睁开了眼,他的眼睛瞳色很浅,不像大多数人的瞳色,墨一样漆黑,正正经经不笑的时候有一种淡淡地疏离之感。
师父的道号为“相离”,但是知道的人并不多,同观的师兄姐弟们都尊称他为师父或者师尊,他反倒习惯这种叫法。
至于道号,谁去管这个呢,师父又不出世,长年镇守在长极观里,偶尔出去也只在雾灵山上转悠,几乎不与山下人接触。
只听师父开口道:“狼妖如何处置的?”
谢长亭道:“随便刨了个坑,埋了。”
话音一落,一拂尘顺手甩过来,谢长亭险险避过,师父怒道:“下山之前怎么跟你说的,超度超度,你刨个什么坑?”
谢长亭张了张嘴,不好意思地道:“好像是忘了超度这回事。”眼见着师父又举起了手中拂尘,她赶紧补充,“夜晚山中精怪多,弟子刨坑埋了它也是为它好,不然就算超度了,狼妖尸身还是会被精怪猎食的。”
“……那你就不能两件事同时做?”
“……”好像也是哦,谢长亭道:“要不然弟子现在去补上。”
说完还真准备现在就去,师父淡淡道:“现在去也晚了没用,但愿不要有怨念起才好。”
其实后面一句话相当于废话,狼妖本就嫉恨雾灵山下的村民们,他修成精后第一件事便是报复这些人,但它报复的范围实在太广,很多无辜之人都牵扯其中,长极观守着这一块地,自然不可能再让它继续作乱下去,无法无天了都,而且山中精怪重重,一个不管两个不管,人间就要乱了套。
谢长亭便是遵了师命,将第一只作乱的精怪斩杀,杀鸡儆猴,护着凡人,也好让雾灵山上的精怪们想害人之前想想狼妖怎么死的。
但这狼妖的子孙们却也是因为清溪镇的人才死的,说是一报还一报,但终归凡人有靠山,谢长亭便是站在凡人的立场上杀了狼妖,又没及时给它超度,这让狼妖如何不起怨念。
谢长亭听了师父的话,回来又规规矩矩坐好,她其实很想问问,人和妖之间的账到底该怎么算,感觉都有错,但真正放任一直报复下去的话,那就永远没个尽头了。总得有一方要妥协,但是谁都不愿吃亏,谁都不愿成为妥协的一方,所以仇恨继续,矛盾继续。
就像她,她杀了狼妖,狼妖如果真起了怨念,但凡有机会,定然会与她纠缠不休,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她只听师父的话,她要护着雾灵山下的人,狼妖杀了人所以狼妖必须死。
那如果人犯了错呢,谁惩罚他们?
一师一徒静静地坐在殿里,檀香缭绕,殿里一阵阵淡然的香气,烛火明亮,师父抚了抚自己的胡须,忽然道:“说说那孩子吧。”
谢长亭这才又想起了方兰舟,她道:“那孩子原是被狼妖抓上山的,弟子遇到他时,他的腿便受了伤,许是受了惊吓,说自己没有名字,也不想回家去,弟子过几日便要下山,带着他实在不方便,便想着将他留在观里,交由青娥照看,不用特地安排居住的地方,弟子走后,那间竹屋便留给他好了。”
说完,抬头看了一眼师父,谢长亭又补充道,“他叫方兰舟,弟子取的名字,很好听吧。”
好不好听师父也没说,只是问:“多大。”
“十岁”谢长亭道。
然后师父闭眼掐指算了算,谢长亭却瞧着师父眉头越蹙越紧,她心里有些小紧张,反倒安安静静地等着师父说结果。
师父精通推演之术,这是谢长亭跟在师父身边唯一没有学到的术法,倒不是她不愿意学,是师父不乐意教。
他说这个不必学,基本没什么用。
关于方兰舟的信息不多,也不知道师父能算出什么结果,过了半晌,师父忽然睁眼,声音里带着点诧异,似乎算出了什么很奇怪的事,谢长亭赶紧问:“关于方兰舟的事,师父可算出了什么来?”
师父压下诧异,语调平静地道:“什么都没算出来,一片空白。”
“……”谢长亭无言片刻,心想:师傅说得对,推演之术果然没什么用。
她不知道的是,很久以前,道号为相离的一位道人,他的推演之术曾经名震四方,可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相离逐渐销声匿迹,而在另一边古木参天,密林重重的雾灵山上,长极道观拔地而起。
“师父,弟子刚才所说,您觉得怎么样?”谢长亭试探道。
这是她第一次请求师父将一个外来人留在观里,十一岁那年,她带回来的那条蛇,养了几天,吓到了人,所有人都要她将蛇送走的时候,她也没去找师父说要把蛇留下。
蛇会吓到人,但人不会吧,方兰舟那么漂亮一小孩,留在观里肯定受欢迎,等她下山有缘找到了兰舟的家人再把他送回去就好了,免得跟着自己下山还要吃苦头,若是碰到妖怪,方兰舟还要多一份危险,多不安全。
师父道:“听蒲英早上说过,青娥有事禀报,蒲英没让她进来。”
谢长亭恍然,怪不得她睡了一天都没听见青娥的动静,原来她压根儿就没见到师父的面。
蒲英便是两位师姐中的一位,出了名的性子冷,话语少,谢长亭每次见到她,喊她师姐,只能听到一句若有若无的“嗯”字,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师姐”,无视,“师姐”,再次被无视。
谢长亭站起来怒拍桌,桌子没碎,手快废了,师父淡定地端过一旁的茶水,吹开茶沫,悠悠地喝了口茶,慢吞吞道:“什么时候养的坏习惯,赶紧改了,动不动就拍桌,像什么样子。”
谢长亭怎么也没想到师父殿里的桌子这么结实,真是太打扰了,也怪平日里师父对她太过放纵,哪有徒弟对着自己师父拍桌子的,简直千古奇闻,独此一家了。
似乎也是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谢长亭揉了揉手,垂着头低声认错:“师父,弟子错了,您罚我吧,道德经也是可以再抄一百遍的。”
师父笑了笑,倒是并不责怪,只回到刚才方兰舟的问题上,他道:“你想让别人留下,别人也不一定愿意啊。”
谢长亭道:“我是为他着想的。”
师父温声道:“为他想,就要要遵从他的意见,不能将你的想法强加到他身上,你再回去问问看他愿不愿意留下来。”
方兰舟的意见这还用问,谢长亭心知肚明。
她来的时间够久了,现在自然得回去,于是只好对师父道:“那弟子先回去了,师父早些休息。”
“去吧。”
谢长亭转身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莲形烛台后,师父重新阖上了双眼,白色道袍穿在他身上真的很像一个脱离俗世的神仙,只是他的身后是一片浓重的漆黑,眼前烛火静静地燃着,师父的面容在光影里影影绰绰,看不太真切。
她忽然发觉,似乎从很多年之前,或许是自己的记忆初始之时,师父便一直没再离开过长极观。
他一直都是这副样子,静静地打坐,静静地修行,谢长亭忽然开口,声音在空荡的殿内似乎还有些回音,她问:“师父,您为什么一直留在这里,为什么不去外面看看呢?”
很久都没有回应,谢长亭实在等不下去,又不能再问,只好开了门,从殿里出去,再把门带上,大门合上,殿内重新回归一片寂静。
等她走后,师父睁开眼,神色难辨,只叹息般地道:“因为身怀罪孽,自然要留在这里赎罪。”
出来已至夜幕降临时,天上繁星点点,沿路都有灯火亮起,拂面而来的风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谢长亭回自己的竹屋时,发现屋里点着灯,屋子的廊檐下挂着的许久未曾点亮过的灰白灯笼已然被人点亮。
再往里走,谢长亭看见方兰舟坐在放了青瓷花瓶的桌子旁,瓶中的插花已经没有了,桌上零零散散落了一层各色花的花瓣,方兰舟半敛着眼睑,瞳孔被遮住一半,只见得上挑的眼尾,浓长的睫毛半掩着,面上是一副怏怏之色,还有一瓣花,被他捏在手里快成了碎末。
gu903();感情这不是个漂亮的小孩子,是个辣手摧花的主儿啊,谢长亭突然有点心疼屋前自己一直未曾打理过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