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昼叶哭得耳朵都红了,很顺从地就着爸爸的手擤鼻涕。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哽咽、甚至语无伦次地说:“不对我早就猜到了――是你把信……我也是你――爸爸,你是一直都――?”
万千言语堆在喉咙口,她却连一个完整的问题都问不出来。
她的父亲沉默了下,说:“对。”
然后他道:
“爸爸一直在这里。”
沈昼叶泪水溃堤。
王尔德说心生来就是要碎的,他究竟咽下去了多少苦痛才能写出这种橘子?沈昼叶觉得自己的心正在裂成碎片,疼痛之极,像是她的身体裂开一道纹路,而有花叶正冲开束缚。
沈昼叶用力抹着眼泪,问:“那这是你的死后世界吗?”
沈爸爸沉默了下,回答女儿的提问:“不是。”
“那这是梦?”她含着泪水问。
沈爸爸平静而温和地望着她:“――也不是。”
“这里是我的心。”
沈昼叶和陈啸之俱是一怔。
“时间对如今的我来说是个虚幻的概念,”沈爸爸笑了起来:“空间也是。人死后宇宙会在他面前化为一条河流,只不过河流的每一面都在他面前展开了,死后的人可以无数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捡起同一颗他忘记了的石子。”
他说:“――我可能刚刚去看过你两三岁在地上躺着啃脚丫的模样,也去看过你妈在讲座途中玩手机。”
沈青慈温柔道:“她年纪都这么大了,还是不爱做正事。还好你乖。”
沈昼叶终于破涕为笑。
她和陈啸之漂浮在无垠宇宙之中,发丝无风而动。
“妈妈最近很好,体检只有血压有点偏高……”沈昼叶带着哭腔开口道:“都是吃学校食堂吃的,北理食堂好油。还有她前些日子又和我说起你了,好像是系主任给她介绍对象,回来的时候很不满意,和我讲你和她谈恋爱的时候做得太好了,她连下家都不想找,连随便一对比都觉得对方很烂。”
沈青慈笑了起来,问:“她还说什么?”
“还说……”
沈昼叶用力擦眼泪,道:“还说你本来今年都要五十三了,但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往六十岁上奔,骂你言而无信,……还说你读书的时候就挺卑鄙无耻的。”
“……”
沈爸爸果然卑鄙无耻,被骂之后非常高兴,噗一声笑了出来。
“反正。”
沈昼叶抽噎着道:“她谈起你的时候就像个小孩儿似的,喜怒无常。一会儿喜欢你喜欢得要命,一会儿又要扎你小纸人要把你碎尸万段掉……但无论妈妈对你什么态度,我都站妈妈那边。”
沈爸爸笑道:“这我倒是知道。”
然后神州也忽然开口:
“――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吗?”
沈青慈一怔:“啊?”
“会在这世界盘桓,干涉女儿的生活,”女孩子带着哭腔道:“你是不是还读了我写给自己的信?谁允许你碰的?”
沈青慈沉默三秒,道貌岸然道:“我不能透露。”
沈昼叶:“你是不好意思承认吧?!”
“这个答案我不能透露。”沈青慈和善可亲:“但是最后每个人都会知道它的答案。“
沈昼叶万分笃定:“爸爸。你看我的信了。”
“……,”沈青慈忽而和蔼万分,转向陈啸之道:“你就是小陈吧?”
陈啸之:“……??”
意图也太明显了吧啊啊!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是谁……然而陈啸之被沈青慈无视了大半天,被猛地一cue还真有点受宠若惊,颤抖道:“是、是……”
沈爸爸得到了回应,慈爱地拍了拍这位工具人的肩膀:“好,好啊。”
没人知道他到底在好些什么,陈啸之也不晓得,但看见沈昼叶眼睛还红红的,很嫌弃地看着爸爸。
“不许你欺负他。”沈昼叶抽抽搭搭:“也不许逃避我的问题――爸爸,我有个问题,你回答我。”
沈青慈:“嗯?”
“另一个十五岁的我现在怎么样了?”
陈啸之微微一愣。
沈爸爸听了这个问题,咧开嘴,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还是那么倔吗?”沈昼叶急切地问:“还是会去参加必然会败北的比赛,会去谈注定会分手的恋爱?还是会像个傻子一样坚持和每个自己喜欢的人说我小时候想当占星师……?爸爸,你肯定去看过她,你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沈爸爸笑出一道道皱纹,答道:“没错,经常去。”
沈昼叶忽然感到一阵发自心底的酸楚,发着颤问:“爸爸,她后来怎么样了?那个她的人生有没有和我不同?我不想她和我一样――她有没有一生理想坚定,有没有坚持握着自己喜欢的男孩的手,会不会时不时想起我来……”
沈爸爸道:“我把她从这里放回去后,就让她把这一切当成了梦。”
沈昼叶一愣。
“叶叶你记得么?有关梦的记忆过不了夜,”沈爸爸温柔道:“――梦是会被遗忘的。”
沈昼叶看着他,觉得爸爸笑容像是融进了夕阳。
然后沈青慈说:
“你看,你全部忘光了。”
沈昼叶浑身一震。
那句话所透露出的信息几乎是石破天惊的。
“叶叶,从来就没有第二个你。”沈爸爸望着女儿说:“――那个影子就是你的过去,你就是那影子的将来。”
“你们是完全的、所有意义上的,同一个个体。”
那句话犹如一块巨石。
沈昼叶浑身发抖,捂了下自己的太阳穴道:“……可、可是我和她记忆都不同,经历的事也不同……”
下一秒,沈昼叶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记忆是拢着一层雾的。
她十五岁的那段记忆影影绰绰的,像是隔着一层纱,沈昼叶甚至想不起自己见陈啸之时的模样――当时为什么会对他抱有那么重的敬而远之的心理?她也想不起妈妈割腕时去急诊室的具体细节:对,那天晚上是她救下来了妈妈,可是十五岁的沈昼叶怎么会突然推开浴室的门?
是什么驱使她去检查了妈妈的安危?
那些她以为理所当然的过往――其实根本抓都抓不住,没有一个细节是拿得准的。
唯一记得的就是丧亲的切肤之痛,和懵懂青涩的、少年少女的爱意萌芽。
“……怎……”沈昼叶发着抖,捂着头道:“……怎么会……”
――怪不得前几天陈啸之就说过自己对通信本有印象。她心里模模糊糊地想。陈啸之是真的见过。
十五岁时沈昼叶就背着到处跑。陈啸之过目不忘,不可能记错。
沈爸爸道:“拿不准的地方你可以问问啸之,以他的经历为准。他的世界线没有混乱过。”
陈啸之震撼道:“世界线……?”
“世界线,时间线,”沈爸爸耐心解释:“随便你们怎么叫。”
陈啸之隔着遥远星空,看着沈昼叶的父亲。
“我做的事影响了十五岁的叶叶身上的时间线,所以十年前你和我姑娘眉来眼去的时候,她身上的的时间线一直都是混乱且波动的。”
陈啸之争辩:“那个不是眉来眼去……”
“――然后,”沈爸爸道:“在我的干涉消失的瞬间,宇宙的规律自我维护,模糊了她的记忆,从而保护了她身上的因果。”
“……”
沈昼叶按着额头,缓缓发着抖道:“……也就是说她在那之后,还是去参加了那场注定会滑铁卢的竞赛,还是和陈啸之分了手,开开心心上了大学,认真了四年,却以恩师的葬礼结束了自己的本科生活……”
她沿着沈昼叶的人生轨迹一路走来,来到他们的面前。
陈啸之眼眶发烫。
“――然后她只凭自己一身的拧劲儿,”沈青慈说:“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了今天。”
沈昼叶满眼泪水,懵懂地抬头望着爸爸。
“爸爸在望着你的每一瞬间里,都在为你骄傲。”他说。
沈昼叶的泪水决堤而出。
“我……”她哭得喘不过气来:“我总觉得你会为我失望,觉得我的女儿怎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怎么会迷失到如今的地步……我甚至不敢面对你留下的遗物,好像一旦我凑近它们,就会有一双眼睛失望地看着我……”
“可是,”沈青慈温柔而酸楚道:“爸爸没有一瞬,是不为你自豪的。”
沈昼叶再无法压抑自己,趴在陈啸之肩上嚎啕大哭,连陈啸之眼眶都红了,抬头望着岳父。
时间潮汐温柔拂过,三个人成为宇宙中永恒的三角。
“从我从护士手里接过你的那一瞬起,”她的父亲温柔而酸楚地说:“虽然那时你还没有名字,满头小绒毛,眼睛湿漉漉的像小青蛙。”
那个父亲说话时望着女儿。
“――可爸爸从那一刻就爱你。”
女儿哭得像是要断气。她觉得自己的心碎了,却又被一片片地拼合起来,像陶瓷回到桌上,飞鹰回巢,时间留下的伤疤淡去,变成一个簇簇新的春天。
“我――我过去总觉得,”沈昼叶哭着道:“从我小时候起你就对我寄予了厚望,认为我以后注定不凡,可是十年后的我现在泯然众人,没有一条是按照你所想的路走的,如果你看到现在的我一定会……”
“可爸爸爱你,”沈青慈在广袤星空下酸涩地说:“从不是因为你与生俱来的天分。”
沈昼叶哭得鼻尖通红,含着泪抬头望向父亲。
“――是因为爸爸从护士手里接过你时你睁开了眼睛。”他忽然道。
那个父亲按了下自己的胸口,沙哑道:“是因为你在学说话时一直吐泡泡,你骑自行车摔倒在街口;你人生第一次去上学的时候害怕得往爸爸身后躲,是因为你十二岁的时候因为小男生和爸爸斗嘴……是因为你在父亲节给我剪了很难看的康乃馨。”
沈昼叶望着他,眼泪不住地向外滚落。
“天分,厚望,”她爸爸心酸地说,“和它们又有何干?”
――我爱你并非因为你的天赋,也并非因为你与生俱来的潜力。我爱你是因为你存在的每一瞬,我的女儿。
沈昼叶哭得口唇鲜红:“――那――那你――”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
不是因为对我失望么?不是因为再也看不下去了么?
是什么让你挣脱了因果的束缚,将我卷进这样的故事里?
沈昼夜浑身颤栗,却又温暖得像是沐浴在四月的阳光中,陈啸之紧紧抱住了她,感觉她像溺水的鸢尾花。
“你为什么……”沈昼叶哭着道:“会来我面前?”
她爸爸说:“因为爸爸永远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
沈昼叶含泪,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我记得你对每个问题究根问底,问问题时眼里的光熠熠生辉,仿佛那才是你的生长的养分。”沈青慈如水道:“我记得你趴在我的腿上讲你对世界的理解,好像那是你的积木。”
他说:“爸爸见过的天才多了,但你是唯一一个我会用‘通透’去形容的小孩。”
沈昼叶眼眶通红,瞳仁却清澈,死死映着父亲和他身后的星空。
“所有诗人写诗时都该看过你的眼睛,这世上再不会有比它更纯粹的事物。”
“你眼里有热爱最本源的模样――在生你之前,爸爸没在别处见过,生了你之后也没见过能像你一样的人。你的热爱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我有时甚至以为你是为此而生的。”他道。
“――叶叶,你是为了探索世界而降生的孩子。”
温柔的风穿过沈昼叶的身体。
她哭得太厉害了,连鼻子都水泄不通,但在刻骨的痛苦之中,一轮簇新的朝阳脱骨而出。
“你所真正热爱的是什么,你为之痛苦的是什么,”她父亲道,“每一个见过你幼时的样子的人都能看出来。”
他停顿了一下,终于开口叫了他避讳了许久的青年的名字:
“――对么,啸之?”
陈啸之眼眶赤红,被叫了后迭然一愣。
“你见过她五岁的、十五岁的模样,”沈青慈道:“――是什么让长大的她这么痛苦,她不该过着这样的生活,她应该是某种……”
沈青慈停顿了下,像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陈啸之声音沙哑,替他说道:
“……应该是更一往直前的、明天的、死不旋踵的――她是更锐利的、将要扎破黎明的□□和光。”
沈青慈平静的目光望向陈啸之。
“――对。”
父亲对握着他女儿的手的青年说。
而和第一次不同,这次父亲没有从中作梗,只是深深地望着两个孩子紧握的手。
“可爸爸能做到的不过是帮你搭线,”那个父亲说,“啸之用尽了浑身解数,能做到的也不过就是为你挡下风雨。”
“……这是你一人的战争,是你和理想乃至世界搏斗的过程。在你所处的那片战场上,外人永远无从插手。”
沈昼叶望着他们,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继续哭出来。
“――而你一个人打赢了那场仗。”他说。
女孩子泪水吧嗒滚了下去。
“昼叶,是你取回了自己的宝物。”
沈青慈缓缓道,“你的理想和每个理念,少年嚣张跋扈的白日梦境,刺破世界的野心――人离了梦不能生存。这所有,自始至终都是你的自救。”
――「自救。」
在名为自我的战场中,唯有自己能将自身拖出泥淖。
无论是十五岁的,二十五岁的――她是名为沈昼叶的船上铁打铜铸的锚与桅杆,驶过暴风骤雨的长海,是列宁格勒坚守到最后一刻的战士,是屹立暴风山巅对世间怒吼的狂想者,船上永恒的船长。
全世界的飓风呼啸而过,而船长永不屈服。
沈昼叶眼中满是泪水,脊梁挺直,忍着哽咽,开口道:
“……我明白了。”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仍身处在这片渺茫星空之中――可是太温暖了,实在是太温暖了。
像是冬天过去春天来了,满江的冰碎了,鱼儿沿着碎冰溯游而上,春天折返人间。而她站在春天的心脏上,望着一个曾经永不可能回来的人。
世界带来了一连串的奇迹。
它带来的第一个奇迹,是消失在首都机场的男孩儿出现在了她推开的一间办公室中;第二个奇迹是她束之高阁的少年梦在海里咣咣敲开她的门;第三个奇迹是她最青涩的青春,淅过纸张出现在她的面前。
而最后一个奇迹,是一个永不会回归之人。
时间长河潮汐涨落,泥沙之中,露出一个蒲公英纷飞的、鹅黄的春天。
沈昼叶哭得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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