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出了自己的顾虑。
李玄度道:“昆陵王和新继位的东狄汗王有怨隙,这个大都尉是新汗王的人,担心昆陵王会在背后对他不利,把兵马全都撤回到了北面,防备昆陵王有所动作。且这里距离那边太远,又是如此一个小国,即便失了,也远远不到他发兵前来攻打的地步,最多也就指派附近其余属国来打。”
他朝她微微一笑:“你莫担心,我自有应对。我大概几日内便回,会留下足够人手守卫,我回来前,你哪里都不要去,就待在这里。”他又叮嘱她。
“好,我知道。”菩珠一下就放了心。
“那你小心,我等你回。明早你五更就要起身,不早了,我不打扰你,你赶紧休息,养好精神!”她又体贴地补了一句。
李玄度视线从她趴着时从那挂落的衣衫领口里无意泄出的一抹雪痕上掠过,顿了一顿,扭过脸,喃喃地道:“好……你也睡吧……我熄灯去……”
他要下去,菩珠抢道:“我去!你不要起来了!”
她口中说着,动作也是敏捷无比,抢着比他更早地爬了下去,趿了鞋走过去,吹灭灯火,又走了回来。
李玄度慢慢地躺了回去,仰卧在床,在夜色之中,他望着那撩开帐子爬回到床上的影影绰绰的影,心里若隐若现好似浮出了一缕奇怪的暗暗的期待,期待能像某次那样发生一点什么意外……
但是并无任何意外,她很顺利地爬了上来,躺了下去,躺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睡着了。
李玄度心绪微微不宁。终于,在黑暗里慢慢地吐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五更他便走了。在等待消息的那几天里,菩珠每天除了继续收拾地方,准备东西,就是在黄昏的时候跑到坞堡地势最高的望台上,翘首眺望远方,而这时候,下面不远之外守着坞堡的年轻士兵便就开始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偷偷仰望一眼夕阳光芒中的那抹俏丽身影……
第三天的傍晚,菩珠看到望台下的一处角落里站了个十四五岁的瘦弱少年,面容清秀,身上穿件褴褛破衣,仰头望着自己,一动不动,好似已经看了有些时候了。见她低头望向他,少年仿佛有点紧张,立刻转身匆匆跑了。
菩珠猜测这个少年应当便是上术国的那个倒霉的前王子。
她最后又看了眼那方向,还是不见动静,慢慢下了望台,回到住的地方。
晚上无事,她和阿姆一道,从特意带出来的丝绸里挑了一匹最炫美的作衣料,连夜赶着,做了一件少年穿的华服。第二天一早让王姆送去给王子,告诉他说,这是来自秦王殿下的赐服。王姆回来偷偷告诉菩珠,少年摸着精致的衣料,脱下破衣,穿上之后,十分欢喜。
傍晚,当她忍不住又想上到望台去眺望远处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疾奔的脚步之声。
“王妃!殿下回了!殿下凯旋了――”
伴着一道兴奋的声音,骆保风一般地从外飞奔而入。
“殿下带着上术国的人回了,要迎王子回去做王!”
菩珠心彻底地放了下来,欣喜无比,急忙奔去前头,到了那扇门后,停了脚步。
远远地,她看见李玄度被一群人簇拥着现身,虽风尘仆仆,却双目神光,和他身旁一个看起来应是上术贵族的人谈笑风生地从外走了进来,身影随即消失在了前头的厅堂里。
她在门后站着,侧耳听了片刻前面发出的嘈杂之声,最后悄悄地转身回了。
今晚坞堡里最忙碌的一个人,大约要数骆保。一趟趟地前后来回奔走,不断地为王妃通报他听来的最新消息。
根据他那绘声绘色的描述,菩珠慢慢地在脑海里完整地拼凑出了李玄度此行的经过。
他到了上术,来到城门之外,以印信通报自己身份,下了两道命令。
第一,上术王立刻将此前俘去的前哨士卒悉数释放。
第二,上术王亲自出城,负荆请罪,迎他入城。
靠着投效东狄杀了兄长而做了多年邦国王的上术王对此毫无准备,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这个王做得好好的,李朝竟突然派来西域都护秦王李玄度。
他不知对方深浅,此番到底来了多少人马,身边又无现成的东狄人可以倚靠,心慌意乱,立刻便满足了第一个条件,将那十几名半年前俘来罚做苦役的李朝士卒送了出去,但又派人传话,先解释了一通自己当年被逼无奈叛出李朝投向东狄的理由,表示愿意改过,往后对都护唯命是从,今日也愿将他迎入城邦,但希望他最多只能带一队不超过十人的护卫入城。
李玄度答应了这个条件,道他只带二人,但同时也提出新的条件,表示为了安全考虑,要他先行送出质子。
第二轮的谈判,进展也是十分顺利。他提出如此一个条件,反而让上术王确定,只要自己现在答应投向他,他对自己应当不会再有恶意。等将他骗进城杀掉,将他人头速速送给大都尉,便是大功一件。
至于质子……
长久以来,为了应付李朝、东狄,以及那些人口众多的强大邻国,许多西域小邦之王没事就生儿子,今天送一个去这里,明天送一个去那里,左右逢源,早成惯例。
他儿子也多的是。现在就有一个在东狄人的手里。现在再送一个出去也是无妨,若真死了,日后再生便是。
上术王答应了条件,也彻底放下心来。在王宫中安排好刀斧手后,领着儿子亲自出城去接。
就在城门缓缓打开,他现身城门的那个时刻,秦王身边的叶霄和张捉转过身来,只见二人怀中赫然各自端了一发千钧铁弩,朝城门口的上术王等一干人,毫不犹豫地发射□□,箭箭爆头。
据说,当时那扬起的血雾和破碎的脑浆,如同一张密网,甚至被风吹到了城头上的士兵的脸上。
上术国的臣和那些城门口的兵,何曾见过如此威力恐怖的屠杀场面。
转眼之间,王、王子和随王出来的国相便都死于非命,尸体倒在城门之下,众人全都吓破了胆,丝毫没有抵抗,当场便就交出城池。
骆保说,那被救出的十几名士卒,当时见到秦王之面,狂喜之余,无不失声痛哭,场面令人为之动容。而今日随秦王来此之人,乃是上术国的贵族,目的便是迎接王子回去继承王位,往后带领城邦归向都护府。
又据说,城民闻讯,无不欢腾,竞相出来拜见秦王。概因从前归属李朝之时,虽也要上纳捐税,背地少不了骂个几声,但比起这些年西域大都尉府的横征暴敛,还是要轻松许多。民众对比之下,方知李朝还算厚道,故而对如今的上术王早就咬牙切齿怨声载道,忽获悉这个消息,如何不欢腾庆贺?
菩珠听的不禁热血沸腾,更是悠然向往,恨自己当时没能在场,好亲眼目睹那种种激动人心的场面。
李玄度正在前面宴请宾客,宴菜便是她这几日带着人预先准备好的。知初来乍到,一切都还忙忙乱乱,坞堡里人手不够,便叫他不必留在自己这里,去前头照应帮忙。
骆保应了,去往前头。
菩珠坐在房中,托腮望着烛火,回想方才听来的那些事。
夜渐渐深了,坞堡前头的喧声亦停歇了下来,想必宴席也已结束,但不知为何,李玄度却还迟迟未回。
菩珠正想叫王姆去看看前头的情况,忽然看见骆保又奔了回来,这回却是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说那个王子获悉要让他回去做王,竟哭哭啼啼十分恐惧,趁相国等人醉酒不备,独自逃走。秦王派人出去,连夜寻找。
骆保通报完消息,不待她开口,便又急急忙忙去了前头。
这一夜,除了那几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上术贵族,整个坞堡里的人几乎都没睡觉。天快亮的时候,叶霄终于在张石山等人从前藏身过的密林附近找回了王子,将他带了回来,任凭如何相劝,他就是不吃不喝,躲在屋中,流泪不停。
骆保愁眉叹气:“我看连殿下都要怒了!这王子也是奇怪,到底想甚!如此好的事,别人求都求不来,他为何不肯!”
菩珠眼前浮现出那瘦弱少年的样子,沉吟了下,走了出去,来到王子住的屋前,看见那个张捉暴躁万分,正在嚷着拿刀架他脖子,看他还敢不敢摇头,正嚷着,忽见她来,一顿,想起想起他那件被人讥笑的倒霉之事,急忙闭口,转身溜了。
菩珠来到门口,看见王子身上还穿着她前日送他的新衣,只是此刻已是挂破了几处。他垂着脑袋,缩在角落。李玄度阴沉着脸。上术国相和那几个贵族神色焦惶,围着王子正在苦口婆心地劝,只是无论如何地劝,他就是一言不发,眼泪流个不停。
菩珠朝李玄度招了招手,等他出来,低声道:“要不让我试试?”
李玄度扭头看了眼那个王子,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他命其余人都退出,自己也出来了,帮她带上了门。
菩珠走到王子面前,微笑问他为何要逃。
“没关系的,你想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不会嘲笑你的。”她柔声道。
少年慢慢抬头,看了她半晌,终于低声道:“我怕……”说完便又流泪。
菩珠迟疑了下,道:“你是怕有一天狄人还会打回来,像杀害你父王那样杀你吗?”
王子眼中露出恐惧的光,瑟缩了下,流泪点头。
菩珠道:“你听我说,秦王殿下现在来了,在你彻底安全之前,他是不会走的!他会一直留在这里,保护你和你的城民。只要你真心投向李朝,他绝不会弃你而去!”
她一顿。
“他是这个世上最英勇,也最有本事的男子!你需要做的,非常简单,就是相信他!只要你相信他,他不会辜负你和你的城民!”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
门外,一道正在听着里面说话的身影微微一定,一动不动。
门里,王子怔怔地看着她,也是一动不动。
菩珠望了眼他身上的衣裳,又微笑道:“你想不想一直穿着如此华美的衣裳?”
王子低头看了一眼,慢慢点头。
“你相信他,回去好好做你的王,往后你就天天能穿比这更加华美的衣裳。”
王子的眼泪渐渐消了,迟疑了下,嗫嚅道:“我有个王姐,他们原本就要将她送给东狄大都尉。能不能让秦王殿下娶他,这样我才能放心……”
屋里一阵沉默。
门外那道男子的身影再次一顿,竟微微屏住呼吸。片刻之后,他终于听到里头那道女子声音说道:“秦王殿下不行,他已有妻。你若实在不放心,可以挑选另外的人。除了秦王殿下,这边谁都可以!”
他的身影慢慢地松了下来。
屋内,王子想了片刻,终于勉勉强强道:“那就那个脸上有疤的司马好了!”
菩珠笑道:“好,你眼光真的不错,他也是个大英雄。若娶了你的王姐,往后定会保护好你。我就这就替你去问,你放心吧,莫再多想。”
她又抚慰了王子几句,见他情绪渐渐平定了下来,起身走了出去。
李玄度听到她出来的脚步声,急忙拔腿要走,却是晚了,回头见门已是打开,她迈步要出,抬头便看见了自己。
他脚步一顿,慢慢地转过身,对上她望向自己的目光,面无表情地道:“就让叶霄娶!他也该有个女人,好成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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