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元宵。这一日,宫中设家宴,待宴毕,天色已黑透,李玄度也多喝了几杯酒,略微带了些醺意,梁后担心他出宫回秦王府,路上有所不便,留他宿在宫中。李玄度婉拒,梁后见他不愿,便也不勉强,叮嘱他回去路上小心。太子因回东宫,顺路,送自己的四弟出宫。
兄弟二人,并肩行在宫道之上。
今夜元宵佳节,为应景,宫道两旁悬满了各式各样由巧匠所扎的花灯,天黑后,燃灯,满目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兄弟二人一边赏灯同行,一边叙话,说了几句,太子便谈到了刚前些天闹得沸沸扬扬的议婚之事。
他看着自己的幼弟,低声笑道:“玉麟儿,你和为兄的说实话,那日太卜令那里,你是不是动了手脚?”
李玄度也笑了。
他在自己的太子兄长面前,从小到大,事几乎从无隐瞒。此刻见把戏被他看穿,便也痛快承认,说那日自己私下去找太卜令,威胁了他一顿。太卜令惧怕,担心若不按他意思照办,日后不利,无可奈何,硬着头皮卜了那样一卦。
太子忍不住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你呀,从小调皮,都这么大了,性子还是不改。如此任性!像你这么大时,我和你的另外两个皇兄皆立妃成亲。这也是好事,你为何不愿?”
李玄度摸了摸头,笑道:“我和太子皇兄你们不一样。皇兄你方才都说了,我从小就皮,叫我如今就娶亲,形同以索自缚。我宁可无拘无束再多玩几年。何况……”
他顿了一下,对上了兄长投来的两道关切目光,收了笑,道:“太子皇兄你也知,我从小的心愿是什么。东狄未灭,我无心成家。”
太子颔首:“孤知你的心愿。只是这回,你若当真不愿成亲,本也可来寻阿兄说,阿兄会想法帮你。自己这般胡闹,万一叫父皇知道了,不大妥当。”
李玄度笑道:“我本也想请太子皇兄你帮忙,但又想到皇兄你每日事多,我这种小事,不便烦扰,便自己去胡闹了。父皇他也已知道。”
“父皇也知道了?”太子略显诧异。
“是。”李玄度点头,“太卜令那事出来后,我便去见父皇,向他坦言心声。其实这把戏,我也知根本瞒不过父皇。他质问我,我便认了,在太卜令那里做了手脚。父皇当时确实很生气,骂我,不过还好,最后只罚我跪到了半夜,说见我实在烦,叫我滚出宫,往后不想再见我了!我便滚出了宫,前些日都没入宫了,只今夜元宵,母后派人传我,我方回了一趟。”
太子一愣,随即又哈哈大笑,指着自己的弟弟:“你……你呀!也就只有你,父皇才拿你没办法!要是换成孤和你二兄三兄……”
他顿住,笑着,摇了摇头。
李玄度嘿嘿笑说:“我怎能和太子长兄你们比。反正我从小到大没个正形,父皇他早也对我不存指望了。若真要跟我计较,他怕早就气坏了。”
太子笑着摇了摇头,又想了自己这些日听到的传言,随口问:“为兄前些日听人讲,你那日在南市和二弟那边的人遇见时,身边还跟了一个小童?那小童何许人?”
李玄度眼前浮现出了菩家小豆丁的模样。想到自己这么大的人了,竟还和一个那么小的女娃儿厮混,心中略觉羞耻,自然不想让人知道,哪怕自己从小到大最为敬重的长兄,便含含糊糊地道:“我先前不是常出去玩吗,南市鲁「浇认识的一个普通人家孩子罢了。和那小娃娃也算投缘,那日见被推倒了,气不过,方下手重了些。”
太子不过随口问问罢了,这本也不是什么重要之事,信以为真,道:“原来如此。只是你也快十六了,往后这脾气也要改一改,遇事莫再如此冲动,知道吗?”
李玄度恭恭敬敬地道:“我记住了。多谢太子皇兄教诲!”
宫门到了。李玄度请他留步。
太子最后叮嘱:“往后若再遇类似这般烦心之事,只管来寻阿兄,不必顾忌。阿兄会尽力帮你的。”
李玄度嘿嘿一笑:“知道了!”
太子凝视着自己的幼弟,含笑拍了拍他的肩,叫他早些回府歇息,勿在外不归。
李玄度答应了,出宫而去。
太子含笑目送他背影骑马离去,方转身,朝着东宫,慢慢而去。
却说,今夜元宵佳节,满城流光,化作灯海。街道上挤满观灯之人,男女老少,熙熙攘攘。
李玄度才打马出了皇宫,一群早早便等在御街口的少年人看见他的身影,朝他一涌而来,围住了,纷纷笑道:“殿下你可出宫了!再不出,便要使人偷偷传消息入宫去唤你了!”
这群少年,皆华衣美服,都是平日那些常随李玄度游乐的豪门子弟,当中多为羽林儿郎。每年元宵,由年前在羽林卫的考武赛事里落败的人出资做东,包下京都最为豪华的酒楼萃紫楼,观灯饮酒,彻夜狂欢,这已成惯例。
李玄度自是一口答应,遂调转马头去往萃紫楼。一时之间,只见街道的迷离灯火之中,一群华服儿郎金羁玉鞍,壮气桓桓,谈笑间呼啸走马,一众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灯火夜影之中。
正所谓,太平无战,少年富贵,行乐正是相宜时。
李玄度与那一班簇拥着自己的人去往酒楼,打马经过一座桥时,忽见一个小女娃被家人抱着站在桥头之下正观看花灯,那小女娃十分开心,拍掌欢笑。
他心思仿佛被勾动了一下,忽然想起年前冬至那日自己将菩家小豆丁送回家中,临走前,她追了上来,说元宵让自己带她观灯。
他迟疑了下,转念一想,不过是只小豆丁而已,且又过去了这么多日,她当时应当只是随口说说,恐怕早就已经忘了。
如此一想,很快便将事给撇开,到了酒楼,与众人一道登上高阁。
轩堂华灯,美酒佳肴,凤管鸾笙,歌儿舞女,周围好不热闹。只是不知为何,置身其间,李玄度的心思却始终有些游离,眼见时辰慢慢晚了,望了眼外头的夜色,想了想,借故起身出去,到了外间,将骆保唤了过来,命他立刻替自己去菩家跑一趟,到后门去看看,那小丫头是否真的在那里等着。
骆保犯懒,不是很想去,心里更是诧异,没想到秦王突然派自己去干这种事。仗着今夜佳节高兴,忍不住低声嘟囔:“不过是个小娃娃……殿下不会当真是要领她去观灯吧……”
李玄度恼羞成怒,抬脚踹了他一屁股:“叫你去你就去,嗦什么?”
骆保顺势倒地,麻溜地滚了一圈,随即飞快地爬了起来,口中道:“是,是,奴婢知道了,殿下是怕那小娃当真,让她久等。奴婢这就去看……”一边说,一边摸着屁股,一溜烟地往楼下奔去。
李玄度见他走了,这才转身入内。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看见洛宝回来了,站在大堂口,朝着自己这边张望,便再次起身出去,问道:“她没在那里等吧……”话音未落,见骆保两只眼睛不停地瞄着自己近旁手边的方向,顺他视线望去,却见一个脑袋上顶了两只小揪揪的小女娃趴在大堂的雕花门牖之后,两只眼睛透过格子,似正盯着里头在瞧。
大堂里笙歌鼎沸,正是狂欢的高潮时分。皮肤雪白身材丰满的西域舞女穿着华丽的袒胸衣裙,随乐声回旋跳舞。几名喝得半醉的同伴趁兴上去,有打鼓的,有搂着舞女腰肢摇摇晃晃一同起舞的,笑声阵阵,纵情作乐。
李玄度吓了一跳,今夜喝下去的酒水全都化作热汗,从皮肤里滚滚而出。
他一个箭步上去,伸手一把蒙住小女娃的眼睛,不让她看,又将人拎着,飞快地挟到了隔壁一间用作短暂休息的静室,放进去后,关了门,这才转身,横眉斥道:“你做什么?我只叫你去看一下,你怎把人给我带来了这里?”越想越气,伸手要揪他耳朵。
骆保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他方才的意思,眼疾手快,捂住耳朵往后一跳,避开了他朝自己伸过来的手,随即“扑通”一声下跪,叫屈道:“方才不是殿下叫奴婢去看的吗?话又没说清楚,奴婢笨,还以为殿下是真的要带她观灯去,到了那边,果然遇到了,便带了来……”
摊上如此一个笨奴,李玄度气恼不已,转头,见小丫头自己已打开门,从门缝里探出脑袋,两只眼睛似还使劲盯着对面的大堂在瞧,无可奈何,令洛宝先看着她,自己快步入内,和众人告了声罪,道忽然有事,不能留了,叫众人继续,自己先要离去。
众人虽觉扫兴,但见他神色严肃,也不敢强留,纷纷起身相送。
李玄度命众人不必送,出来后,衣袖挡着身边的小豆丁,遮遮掩掩地从酒楼后门出去,带到一个人少些的地方,放开了她,问道:“你怎真的出来了?”
虽是元宵佳节,但因丈夫不在家,孟氏便也没有观灯的兴致,本想着,女儿若嚷着去看花灯,自己便陪她去,没想到她一声不吭,自然也就作罢。天黑后,吩咐管事将后门留迟些,允许家中下人外出观灯,到点前归来便可,自己则带着女儿如往常那样早早安歇了下去。
菩珠凭了直觉,觉李玄度今夜应当不会真的来带自己观灯,但还是不死心,加上已大半个月没见到他了,有些想念,希望碰碰运气。等母亲歇下去后,自己假装早早睡着,待外屋伴睡的婢女也睡着,悄悄起身,溜到后门等待。
她等了许久,眼看天色越来越暗,果然,他没来,正灰心丧气,没想到骆保现身了。本还以为李玄度终于肯带自己去看花灯了,欢天喜地跟了过来,才知是个误会。
菩珠想起方才见到的大堂里的景象,气得不行。
好你个李玄度,不肯带自己看花灯就算了,竟跑到这种地方寻欢作乐。
她忍着气,笑嘻嘻地问:“秦王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呀?原来你喜欢这些跳舞的女孩们呀?”
李玄度忙道:“莫胡说八道!没有的事!”
菩珠心里哼了一声,眨了眨眼:“那方才我来之前,你有没抱她们?”
竟被一个小豆丁逼问这种问题。
李玄度忽然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道:“自然没有了!”
菩珠这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些,说:“我想看灯!”
李玄度板起脸:“是不是又趁家人睡着,偷偷溜出来的?”
菩珠小声说:“娘亲思念阿爹,没心思看花灯。一年就这一次,我晚上等秦王哥哥等了好久,还以为你忘记了。”
李玄度低头看着她,脑补了她孤单单一只小身影坐在门槛上眼巴巴等着自己的一幕,忽然心便软了下去,沉吟了下,道:“那就看一会儿,就一会儿,看好了,便送你回家,不许耍赖。”
小豆丁露出欢天喜地的笑容,大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忙不迭地点头应好。
李玄度心情不自觉地也愉悦了起来,跟着笑了,命她跟上自己。
小豆丁很听话,一直紧紧地跟在他的身边,一路上蹦蹦跳跳,穿行在观灯的人流里。
李玄度给她买了各种玩具,还买糖豆糖人。最后来到一个观走马灯的地方,前头看的人太多了,她也想看,但个头太矮,使劲地蹦,却怎么蹦也看不到。
李玄度在一旁,实在看不过眼,将她抱了起来,高高举起,让她看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