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的车喇叭声,让男孩下意识地朝路边靠了靠,侧身让摩托车从他的身旁驶过。摩托车上,一位父亲载着放学的女儿,一路边聊边笑。
男孩眼眶有些泛红,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自己就没有这么好的命。父亲似乎全身心都投入在他的厂子里,即便是回家也是各种忙,别说来接自己上下课了,甚至连正眼看自己一下,似乎都没有过。
男孩的母亲是最爱他的人,可是母亲在镇卫生院工作,也是成天忙得不可开交。是嘛,谁没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二十一世纪了,农村的医疗条件也改善了,人们也重视自己的身体健康了,这么大的镇子,卫生院就那么几个医生,母亲自然会忙到焦头烂额。
为了男孩的安全,母亲说了好几次,让父亲给男孩买手机。可是父亲每次进城,都会忙得忘了这一茬。何况,现在手机已经开始流行起来了,好几个同学都有了手机。男孩认为自己才是最需要手机的那一个,然而,他并没有。
哦,对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不用说,父亲肯定是忙忘了,但母亲一定不会忘。她会给自己准备什么样的生日礼物呢?是一顿肯德基?还是《灌篮高手》的漫画全集?再贪心一点儿,会不会是最新式的CD(光盘)机?配上周杰伦刚刚出的《范特西》专辑?
男孩这样想着,腿上也似乎更加有力气了,他健步如飞,向家里奔去。
远远的,家就在那里。两层楼的小砖房,虽然破,但是很温馨,男孩一直这么觉得。
这个小村子、这座小砖房,就是父亲和男孩土生土长的地方。但是,父亲并不喜欢这里,他说他天天埋头办厂赚钱,就是为了以后能在龙番市中心,有一套自己的三居室。因为去了城里,就不用经常脚上踩上泥巴,就不用天天闻见屋后的化粪池的臭味了。
离家越来越近,男孩的心突然凉了一下。因为他真真切切地听见从自己家里传出了争吵声。
又吵架了?又是为了妈妈以前的那个男同学?
男孩放慢了脚步,同时侧耳倾听家里传出来的争吵声。
“你别逗了!你知道这个值多少钱吗?”男人的声音。
“我自己买的,我能不知道?”女人的声音。
“你平时那么省,会舍得给自己买这么贵的东西?”
“哼,看来你是真忘了。”
“你今天要进城,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你进城不就是为了见他吗?”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和那人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我也不想见他,不想见!”
“没关系?没关系半夜喝多了给你打电话?没关系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男人几乎吼了起来。
“我说了这是我自己买的!”女人争辩道。
“这么多年了,你就是对他念念不忘对吧?我天天这么累这么辛苦,为的是什么?你为什么还这么不安分?”
“我念念不忘?我念念不忘他,会跟着你来这个地方?住这样的房子?干那么累的工作?我和我爸妈都翻脸了!你还不相信我?”
“你要是真忘了,就别没事总进城。”
“要是我们之间连这点信任都没有,那就分手吧。”女人的声音小了,却充满了悲伤。
“行啊,你啰唆了半天就为了这句话对吧?行啊,你走啊,你去找他啊!”男人怒吼道。
男孩小跑了几步,来到自己家的门前,正在掏钥匙准备开门,却闻见了一股令人恶心的气味。他侧目一看,居然有一个瘦弱的女孩正在他家的门边蹲着,脸上是说不清的表情。
她是男孩曾经的小学同学,怎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自己家门前?怎么浑身会带着这么熏人的气味?她是在偷听自己家的“丑事”吗?
出于对她“偷听”行为的不齿,和对她浑身气味的厌恶,男孩恶狠狠地瞪了同学一眼,便要开门回家。
正在此时,大门突然拉开了,吓了男孩一跳。
穿着灰色连衣裙的母亲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没有定睛去看愣在门口的男孩和那个浑身奇怪气味的女孩,而是径直向镇子里的方向走去。
男孩稍微宽心了一些,毕竟妈妈没有带行李,这次不算太严重。
他踏进家门,第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一个包装盒。这个包装盒他不陌生,每天放学后经过的手机店,柜台上一直都展示着这台诺基亚公司新出的旗舰版手机——诺基亚8310。那是男孩做梦都不敢去想的奢侈品。
男孩连忙打开了塑封已经被拆开的手机盒,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卡通贺卡,上面有母亲写的一行娟秀的小字。
儿子,你十三周岁的生日礼物,我猜你一定特别喜欢。有了它,你就不会再淋雨淋雪了。一个电话,妈妈就来接你!
一股暖意从男孩的心里喷涌而出,他拿起手机,转身准备出门。
“你去哪?”父亲严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找我妈。”
“不准去!”
“你有资格管我吗?”男孩转过头,愤愤地看着父亲。用这么挑衅的眼神去看父亲,男孩还是第一次。
“我是你爸!”男人怒不可遏地起身。
“你有资格吗?”男孩丢下一句话,把手中母亲留下的生日贺卡狠狠地拍在桌子上,转身离去。
一道惊雷闪过,豆大的雨点浇灌了下来。男孩顾不上瞬间湿透的身体,向雨雾中跑去。
那个浑身臭气的女孩已经不在自己家门前了,但空气中似乎还留存着那种令人厌恶的气味。
爸爸看到贺卡,应该知道自己有多浑蛋了吧,他现在一定是一副惊愕后悔的样子。等我把妈妈叫回来,他肯定得道歉。一家三口,还能有一顿像样的生日晚餐。妈妈会去哪里呢?不用说了,一定是去卫生院。
男孩一边在雨中奔跑,一边想着。
“刺——”
突然间,远方传来一阵尖锐的刹车声。
这令人心惊肉跳的刹车声,不知道为什么让男孩心中一阵剧烈颤抖。他停下来,寻声望去,可是在雨雾中,什么也看不到。
男孩加快了脚步,沿着刹车声发出的方向跑去。
镇政府门前,不宽的马路上,停着一辆载重卡车。卡车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条镇里的大路,每天都会有数百辆卡车经过。奇怪的是,司机正在大雨中捶胸顿足。
一股不祥之感涌上心头,男孩三步并作两步,跑向了卡车。
马路上,躺着一个人,穿着灰色的连衣裙。连衣裙早已被雨水浸湿,皱皱地贴在地面上。那人的头旁,有一大摊血迹,血滴在雨点的击打下,不安地跳动着。
那不是母亲,又能是谁?
男孩跌倒在离母亲十米远的路边,一股酸水从胃里涌了出来。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尽是家门口空气里那股奇怪的味道。
哇的一声,男孩吐了出来。
尖叫声,碰撞声,还有激烈的争吵声。
他努力地凝神,想去听清楚那些声音究竟在说些什么,可一切都是徒劳。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但依旧模糊到无法辨明每一个字,他依旧听不清这些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从哪里来。
刺耳的声音让他越来越烦躁不安,越来越呼吸不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氧,他的头越来越痛,以致于痛到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突然,一双温暖的手掠过了他的脸庞,那种熟悉的温度,那种令人无比舒适的柔软度,让他顿时放松了下来,头痛也迅速缓解。周遭的环境安静了下来,他享受那双柔软的手的抚摸,想睁眼看看眼前的一切。
眼前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靠近,看不清身形,但就是那么的熟悉。他努力地想抬起双臂,环抱眼前的身影,可是双手却怎么也不听使唤。
不知为什么,身影在眼前停住了,若即若离。抚摸他脸颊的温暖的手,突然消失了。
他有些心急,想叫住眼前的身影,希望她不要离去。可是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而此时,身影似乎在慢慢远去。
他挣扎着想要留住身影,却始终也无法动弹,他拼尽全力想要挪动自己的四肢,却毫无办法。
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了。他绝望了,想哭,心酸到无法呼吸。
突然,一股令人极端厌恶的气味飘进了他的鼻腔,残忍地折磨着他的嗅觉神经。心酸变成了胃酸,不断地翻腾。呕吐中枢受到了刺激,正在通过神经指挥着膈肌和腹肌的收缩。胃内没有东西,所以他一直在干呕着。
刺耳的电话铃声在耳边响起。
他意识清醒了一些,意识到刚才的那一幕,不过是一场支离破碎的噩梦。
现在,他似乎已经回到了现实当中,可是奇怪的是,他依旧无法挪动他的四肢。电话铃声越来越急促,他也越来越着急。
“对了,老秦教过我,‘鬼压床’的时候,转动眼珠,说不定可以缓解。”
他这样想着,尝试转动着自己的眼珠。慢慢地,他的意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终于,他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一边揉着酸痛的胳膊,一边拿起电话。
“几点了?还没起来?这么久都不接电话!是不是又在干坏事?”大宝说。
“睡眠瘫痪症。”他简短地回答道。
“你可就拉倒吧,咋不说你脑瘫呢。”林涛的声音。
看起来,对方开着免提。
“说吧,什么事?难道今天周末,又有事?”
“一级勤务(2)啊大哥!一级勤务还有个屁周末啊!赶紧来上班。”大宝笑骂道。
“哦,我忘了。”他揉了揉眼睛,挂断了电话。
似乎是上次中毒的后遗症,最近一段时间,他的睡眠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要么就是失眠,要么就是梦魇,今天还来了个“鬼压床”。
他愣在床上,回忆着刚才似乎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出现的影像,想得有些出神。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缓解一下胸中的压抑。
这一下深呼吸,倒是没有缓解他的压抑,反而直接逼着他从床上跳了起来,冲到马桶边一阵干呕。
原来那熟悉而厌恶的气味,并不是梦境中的幻觉。
他干呕了几下,用毛巾捂着口鼻,皱着眉头,推开了窗户。
窗外模模糊糊的嘈杂声随着窗户的打开,骤然清晰了。
“物业费白交了吗?昨晚就坏了,到现在还没修!”一个一身运动服的晨练男士义愤填膺地喊道。
“我们都联系了,维修的车坏在路上了,我这不在催着嘛,对不起,对不起。”物业经理对着男人点头哈腰。
“有没有搞错?要不要我派车去接他?这都七八个小时了车还修不好?”男人不依不饶,“这是下水道啊!下水道崩了都不修?我们这是高档小区!高档小区好不好?还要闻这种农村才有的化粪池味?”
“对不起,对不起,我保证今天上午修好,保证!”物业经理哭丧着脸,发誓赌咒。
他心生烦躁,皱着眉头把窗户重重关上,顺手从书桌上拿起一瓶男士香水,在房间里喷了喷,这才撤去了覆盖口鼻的毛巾。
他到卫生间简单洗漱,重新坐回书桌,在香水味中,发了一会儿呆,回味着那说不清是痛苦还是幸福的梦境。
无意中的一瞥,他看见了床头正在一闪一闪工作中的万能充电器。他拿下充电器,把玩了一会儿,悠悠地叹了口气。
他把电池拿下,熟练地装进那只诺基亚8310手机里,把手机揣进裤兜,披上外衣,匆匆离去。
***
(1)累犯:指被判处有期徒刑以上刑罚,服刑完毕或者赦免后,在法定期限内又犯必须判处有期徒刑以上刑罚的罪犯。
(2)一级勤务,就是所有民警每天早八点到晚十点在岗,取消所有节假,禁止所有休假。
第一章床底的她
不管对什么事情都不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
——东野圭吾
我半躺在自己的靠椅上,双眼微闭,面色憔悴,精疲力竭。
大宝把一张大脸凑了过来,对着我左看右看。
“你不要离我那么近好不好?”我瞪了瞪离我只有不超过十厘米的那张大脸,有气无力地吐槽道,“你这样子我总担心你会亲我一下。”
“老秦你这是怎么了?不就参加个周二接访吗?又不是第一次!”大宝好奇地问道,“难道比出勘现场还累吗?”
省公安厅的法医有一个职责,就是要参加每周二的接待信访活动。
“我就在想,能不能在接访的过程中,给我们发现个冤案什么的。”我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这么多年了,一起冤案都没有过。今天接的这位,是青乡的王云,你们都知道吧。”
“老信访户了。”林涛一边看着杂志,一边说,“每周二都要来公安厅门口大喊大叫一番,引得路人都以为我们公安厅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呢。”
“这案子查来查去,事实都很清楚了嘛。”大宝说,“王云的弟弟王智谈了个对象,对方家里要四万块钱彩礼,王智回家要钱,家里不给钱,王智就跳河自尽了。结果这个王云一口咬定王智是被女方家给杀害的,一直上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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