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勘现场,不长痔疮。”大宝竖起剪刀手,对林涛说,“欢迎你加入‘乌鸦嘴’大家庭。”
汀棠市位处丘陵地带,除了市区是一马平川之外,周围都被一座座小山给包围了。这些小山分别归属于汀棠市郊区的一些小村落。为了村子里的经济利益,这些小村落会通过村委会把小山的使用权给租出去,从而获取一些租金。有的是租给水果商种果树,有的是租给养殖商养鸵鸟,据说汀棠市周围的这些小山,每年的经济产值是相当可观。
事发的地段,正是连绵小山中最为不起眼的一座。
说它不起眼,是因为它的占地面积最小。但是,论地理位置,它却得天独厚。这座小山,准确说,只能说是一个小土坡,位于汀棠市光明大道的路边不远。从市中心乘坐公交车抵达光明大道南段公交站之后,走路不超过十分钟就能到山脚下。因为路好,即便是不坐公交车,从市中心找一辆共享单车,骑个把小时,也就到了。算是所有郊区小山交通最为便利的一座了。
这座小山在春天的时候,被村委会租给了一个汀棠市的“富婆”。这个女人叫顾风林,五十岁了,一辈子奔波于自己的事业,没有结婚。她在汀棠市开的花园酒店,形成了连锁,甚至在省城都有连锁店。顾风林在汀棠市混得风生水起,交际面非常广,生意也是越来越好。据汀棠市公安局年支队长的估测,顾风林至少身家十个亿,在汀棠这个不大的城市里,算是数一数二的成功企业家了。
死者叫管钟,四十一岁,本地人,以前是市航运局的职工,一年前辞职了。他虽然不及春秋年间的那个管仲雄才大略,但好歹也算是玉树临风的中年男人。管钟在两年前和自己的老婆离婚,净身出户,唯一一个上初一的女儿的抚养权也给了老婆。他和顾风林不知道怎么发展成了恋爱关系,顾风林为了让管钟有些事情做,就专门把这座小山租了下来,投资成为一个“农家乐”,让管钟一手打理。一方面是他可以自己赚些钱,体现一下一个男人的价值;另一方面也是让他不会太无聊。
为了让这个“农家乐”与众不同、高端大气上档次,管钟自己操刀设计,把这个农家乐设计成为一个具有高端私人会所性质——只接待少数人的、可以种菜的会所。
经过半年的建设,这个“农家乐”已经于近日建成了。按照计划,管钟让所有的员工回家休息七天,赶在十月一日正式开业。而且这七天,顾风林因为要参加一个全省经济会议,都不在汀棠。
据顾风林的陈述,因为她是会议组委会的秘书长,每天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所以她至少有一周没有和管钟联系了。而在一周之前,管钟电话和她汇报“农家乐”已经正式落成,各项设施全部到位了。防盗措施和监控有所延迟,暂时不能运行,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这一个星期,顾风林会一个人在“农家乐”居住看管,所有的员工,会在十月一日正式上班。
也就是说,在“荒山野岭”里独自生活一个星期的管钟,不知道在哪一天,就这么死亡了。
事发时,一个无人机爱好者在小山的附近放飞无人机,准备拍摄一些初秋景色。这一座古色古香的“农家乐”自然会是拍摄内容的点睛之笔。当无人机飞至“农家乐”上空的时候,拍摄到的温泉颜色有些不正常。好奇的拍摄者控制无人机下降,这才发现,温泉里居然泡着一具腐败尸体。
很快,一则题为“女企业家顾风林后宫温泉惊现腐败男尸”的配图新闻在网络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倒不是刻意吸引眼球,因为这家“农家乐”的官方名称就叫作后宫温泉度假村。
虽然拍摄者不知道是因为惊吓还是其他原因,并没有报案,但是警方很快还是锁定了案发现场,并对现场进行了封锁。
年支队长、乔法医和我们一起,一边介绍着案件的大概背景,一边爬山。这只是一个小土坡,而且通向公路的路都已经修好了,所以连我都觉得爬起来并不费力。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了这家“后宫”的大门口。
要说这个管钟的眼光还是不错的,按照他的设计,整个“后宫”被建成徽式建筑的模样。进了大门,就是一个中间有圆形石雕的玄关,绕过玄关,是一个不大的院落,院落的后方,就是农家乐的主建筑了。
主建筑是一幢三层的小楼,一楼、二楼是几个餐饮包厢,三楼是四间类似于宾馆的房间。从主建筑的规模来看,显然不是走客流量的“农家乐”,而是主要做餐饮,顺便做一些度假休闲。从主建筑内富丽堂皇的新中式装修风格来看,这里的消费肯定是非常昂贵的。
主建筑院落的周围是一些大棚,据说是为了让来这里度假的客人,体会一下乡村风情,并且可以自己动手摘菜,也可以自己做刚刚摘下来的新鲜菜。
主建筑的后门已经被警戒带封闭了,我们穿好勘查装备,钻过警戒带,来到了后院。一进后院,就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除了豁然开朗,还能感觉到一股热浪迎面而来。这个后院,比我想象中要大许多,大概有半个足球场的大小。后院有一排平房,外观也装修成了徽式建筑的模样,是供工作人员办公和居住的地方,还有公用卫生间、淋浴间、更衣间和厨房。
平房的对侧,就是刚才年支队长说的半露天的温泉了。
说是温泉,也不完全准确。准确来说,那里的池子更像是游泳池。有两个长十五米宽八米的泳池并列在院落中,据说这两个泳池里的水是山里的温泉泉眼直接引过来的。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广告营销罢了,这两个游泳池不过是加装了地暖。泳池周围的栅栏也都是暖气片,所以营造出温泉的架势而已。
此时虽是初秋,气温还是不低,但这里的温泉制暖设备全开,虽然没有蒸桑拿的闷热感,但依旧让人不停流汗。
看泳池池壁上的刻度,两个泳池的水深大约在一米四,是可以用来游泳的。同时,池壁的中央伸出来一截像是板凳似的台子,是可以让游泳者坐在上面泡澡的。这样,泳池和温泉,就完美地结合了。
说是半露天,是因为泳池的上方,有个弧形的穹顶,一方面可以帮助泳池维持水温,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在雨雪天不至于淋雨,更是防止池水的污染。虽然广告说这两个池子里的水都是大自然无限循环的,但这自然不可信。
穹顶呈现出一个弧形,遮蔽了泳池,然后扎根在泳池旁边的院墙之上。池岸上摆着几个造型别致的茶几和躺椅,供客人休息。穹顶悬空的尽头,还有一个大屏,连接了网络电视,可以让客人们在泡澡的时候观看。此时,这个大屏还是开启状态,正在播放不知名的电视连续剧。
虽然我们在出现场,但想象着在这温泉泳池里休闲潇洒,都能体会到高消费而带来的惬意感受。
因为是刚刚建成的建筑,所有的设施都非常新,看上去闪闪发光,除了其中一个泳池的水面。因为这个泳池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具尸体。尸体露出水面的部分,还可以看到不少白色的蛆虫正在蠕动。
尸体仰面朝上,此时已经呈巨人观模样。他只穿着一条红色的泳裤,其他部位都是赤裸的。一双拖鞋整齐地摆放在池岸边的躺椅旁。整具尸体呈现出墨绿色,手脚都已经发白,看起来皮肤很快就要脱落了。尸体的面容更是可怖,即便一半还浸在水中,也能看得清楚突出的眼球和半吐的舌头。
因为尸体腐败液体的透出,整个水面的颜色都呈现出一种灰黑色,在此时阳光的折射之下,可以清楚看到水面上漂浮着的一层油污。油污之中,还漂浮着白色的蛆虫。我知道,这是腐败发生之后,人体脂肪油脂在水面上漂浮而形成的。最恶心的,就是这个了。
“尸体还没运走?”我皱了皱眉头,用胳膊揉揉鼻子。
“没有,这不是中午才发现吗?痕检部门一直在对地面进行勘查,尸体还没开始动。”乔法医说道。
“那,勘查有结果吗?”林涛插嘴问道。
“林科长,你看看这地面,实在是难得很。”乔法医指了指地面,说道。
地面是由小块的马赛克砖拼接成各种各样图案,因为小砖之间的裂缝多,所以寻找足迹就非常困难了,加之这个管钟不知道怎么想的,在快三十摄氏度的空气温度里,还打开了泳池的地暖,让整个穹顶之下都有水蒸气,水雾附着在马赛克砖上,就更没有留下足迹的可能性了。
“在那边的躺椅和茶几上,都找到了指纹,不过,和在管钟平时居住的平房里提取的物件上的指纹都是一致的,应该都是管钟的指纹。”乔法医说道。
林涛点了点头,拎着勘查箱,绕过泳池,走到摆放拖鞋和躺椅的地方,蹲下身去,用足迹灯照射地面,仔细地观察着。
“这个可以解释,但是,你们怎么知道他就是管钟?”我指了指漂浮在泳池中央的尸体。
“你看他胸口的文身。”乔法医说。
虽然尸体漂浮在水中,但是他的胸口倒是浮在水面之外。他的左侧胸口皮肤上,文着一个很有设计感的英文单词。
“杰西卡,顾?”林涛生硬地念了出来。
“对,顾风林的英文名字。”年支队长说,“这个调查已经确认了,管钟在两年前,文上了这个文身。”
“两年前?”我沉吟着。
“你们都已经对现场有大概认识了,我就找人想办法把尸体弄上来了。”年支队长说。
确实,尸体漂浮在泳池的中央,想要把尸体拖上岸来,确实是要花功夫的。毕竟尸体已经高度腐败了,整个池水都肮脏不堪、恶臭难忍,找人下水去拖尸体有点不人性了,放干泳池又要等太久。
想到这里,我说:“找个长竹竿来,慢慢把尸体拖过来就可以了。”
“是啊,好在这个温泉只有八米宽,要是有十八米宽,我到哪里去找那么长的竹竿?”年支队长笑着说道。
说到温泉两个字,一直在一旁发呆的大宝颤抖了一下。
韩亮看出了大宝的心思,用肩膀拱了拱他,说:“怎么样?以后还去泡温泉不?”
尸体正好在泳池的正中间,虽然我们找到了一根很长的竹竿,但是毕竟是在水面上,不好用力,最后只能在竹竿尽头绑上一个衣服架,然后用衣服架的弯钩勾住死者的泳裤,费劲地将尸体往回拽。
眼看着尸体被拖到了岸边,大宝正戴着手套,抓住尸体的双脚踝,准备往岸上拖,尸体脚踝处的皮肤和池壁一接触,瞬间褪掉了一片。
环境温度很高,又在水中泡了这么久,尸体的腐败状态已经到达了顶峰,表皮和真皮之间因为腐败气体的作用而分离,此时尸体的表皮就像是蒸熟了的山芋皮一样,一碰就会脱落。
恰在此时,在泳池另一边的林涛突然喊了起来:“老秦,这里有血!”
我抬起头,看见林涛正趴在茶几边上,盯着白色茶几的表面。
“哪里?”我连忙问道。
林涛指了指面前的茶几,又转头看了看手上的滤纸,说:“错了错了,不是血迹,就是红色斑迹。”
显然四甲基联苯胺实验的结果是阴性。
一边是几个人商量着怎么把尸体拖出泳池,一边是林涛的讲话,我似乎都有些听不清楚了,于是大声说:“确定不是血吗?”
林涛也不自觉地大声道:“确定!”
正在拖尸体的大宝抬头看看我,说:“你就不能过去和他说吗?隔着个泳池喊,像是对唱山歌似的。”
“别动!”我见大宝和几个法医正准备将尸体强行拖离水面,大声喊道。
大宝给我吓了一跳,手一松,尸体本身就因为腐败而非常滑,所以这一下尸体又重新滑入了水中,大宝的手上则抓着一大块尸体的表皮。
“我可不和你对山歌,那么大声干什么。”大宝在岸边,把手上黏附的尸体表皮蹭掉,说。
“尸体不能这样拖上来。”我蹲在泳池边,用手抹了抹池壁的棱角,说,“不然尸体表皮都会被池壁的棱角给刮没了的。如果真的有损伤出血,那损伤容易被掩盖。”
我的要求,无疑又是给打捞尸体增加了难度。徒手拖上尸体既然不行,只有下水打捞了。大宝自告奋勇,穿上橡皮衣,跳到了泳池壁伸出来的小台子上。这样大宝就不至于被肮脏的池水“误伤”。不过,他周身的气味可想而知。大宝帮忙在下面托,剩下的人在上面拉,终于将这具一百五六十斤的男性尸体悬空托出了水面,放在岸上的尸袋里。
我正准备将大宝拉上岸,他却叫了起来:“唉唉唉,我看着个东西,等会啊。”
水面一层油污,加之水的颜色变黑,所以我们看不到池底的情况。可是大宝站在池内小台子上,就容易发现池底的异样。如今要等着把池水放光,要等好久,大宝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就跳下了水。泳池水深一米四,还没有淹过大宝橡胶衣的领口,但是看着脏水四溅,溅到大宝的头发上,我的心脏还是抖动了一下。既然不能把头埋在水下潜水,大宝则昂着头、屏着气,以奇怪的姿势,用脚掌和池壁的夹合作用,费了半天劲把东西打捞了上来。那是一台苹果7plus手机。
“这应该就是死者的手机了。”年支队长说。
“很有用。”我皱着眉头,一边看着尸体,一边说,“尸体尸僵已经缓解了,说明死亡两天以上,但是现场又是人为加温、又是温水浸泡的,所以死亡两天以上到什么程度,这个我不能确定。确定手机掉水里就好办了,看手机失去信号的时间,应该就是死者的死亡时间了。”
“走吧?”大宝一边脱去恶臭的胶皮衣,一边说。
我点点头,转脸去找林涛,发现此时林涛不知道去了何处,于是叫道:“林涛,林涛,一起去殡仪馆吧?”
“你们先去,等会我们去殡仪馆会合。”林涛的声音从那一排平房中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