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想了一下,自己需与朱赓打好关系,少不了得说些真话。
林延潮道:“经筵讲官,日讲官乃翰林所望,小弟当然有此想法,只是我为官不过一年,资历太浅,恐怕几位阁老不会题请我为日讲官。我想来等轮直内阁期满后,向学士直内书堂,再待三五年后就够了。“
朱赓不由摇了摇头道:“宗海,你这么想就错了,你所担心恐怕是资历二字吧?”
“如金庭兄所言,正是如此。”
朱赓与林延潮先进了恭房,待出了恭房后。
林延潮取木瓢倒水给朱赓净水,朱赓边抹手边道:“大丈夫岂可持俗见,而束手束尾?宗海你可知停年格?”
林延潮听朱赓这么说,顿时明白他话中所指了于是将木瓢放下道:“可是北朝魏国吏部尚书崔亮所创的停年格。”
朱赓笑着道:“状元郎真博闻强记,考不倒你,正是停年格,时人崔亮行此法,从此天下士子,谁复修厉名行哉。史书上亦有云,自是贤愚同贯,泾渭无别。魏之失才,从亮始也。”
朱赓说完,也是取水来替林延潮净手。
林延潮琢磨朱赓话中的意思,他说的是北魏吏部尚书崔亮创停年格,即今日官场论资排辈之始。
当时北魏官少,应选之人多,吏部的官员无论选谁,都遭来满朝官员上下的怨恨。于是吏部尚书崔亮创立了停年格的选官办法,即不问人才高下,专以年资浅深为标准。
这也是今日所说的论资排辈。
崔亮创此法后,有人劝他说,过去方法选官,虽不怎么样,但天下人才总能收个七八分。但造你这个办法,选拔人才,大家比命长就行了,谁还去努力修行名厉好好当官呢?
崔亮听了也是无可奈何地解释,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只是为了安抚上下。昔年郑国执政子产铸刑书以救天下之弊,晋大夫叔向讥讽说,有了刑法,人人就会想着如何钻法的空子,天下亡矣。我立此法也是如子产的初衷一般,希望天下君子能知我的用心。
朱赓拿崔亮创的停年格作例子道:“古人选士,殷周以乡士,两汉由州郡,魏晋置中正,何来有论资排辈之说,今日循例,大家竟习以为常,岂非怪哉。”
朱赓这一番话,林延潮打心眼里认同,今天大家都觉得官场上论资排辈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但却不知这并非是一个好方法,只是古人创出一个权宜之策而已。朱赓拿此来反驳,打破林延潮原先心底的定识。
之前林延潮听过朱赓讲过几次经筵。朱赓是治易的大家,但他在经筵上给天子百官讲经,林延潮只觉得昏昏欲睡,丝毫精彩的也没有。但今日二人私下而谈,朱赓这一番见识可谓发人深省,这绝非经筵上空谈的腐儒,而是有真知灼见的。
这点王家屏也是差不多,在私下谈论时风趣健谈,还能给来个黄段子,但到了经筵上时则又满口道德文章。
于是林延潮问道:“金庭兄提及停年法,可是说选日讲官,不以论资排辈为限?”
朱赓抚掌而笑:“孺子可教,与宗海说话就是轻松。”
林延潮道:“那罗侍读为隆庆二年状元,张修撰为隆庆五年状元,理应早就为日讲官了,但至今仍不是,而金庭兄乃隆庆二年的庶吉士,却为何先他们一步,其中诀窍在哪里呢?””
朱赓叹道:“宗海有所不知,罗康州,张元和若能为日讲官,早就为之了,眼下怕是没有机会了。”
林延潮听朱赓的言下之意,似罗万化,张元忭不得内阁赏识,故而不能成日讲官。
朱赓道:“宗海,你眼下正得天子赏识,正是入直侍驾的好机会,若是你以论资排辈自束,就大错特错。试问一句两房中书几品,六科给事中几品?国朝又为何要设次位卑权重之官?”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听了朱赓这几句话,林延潮就知这朱赓太强大了,有这等见识,难怪能以庶常,反而居他两位同窗状元之上。
林延潮心底对他佩服简直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为何六科都给事中仅仅正七品,两房中书舍人不过从七品?为何明朝官制上喜以小制大?那因为品级低,所以可以绕开官场论资排辈的规矩,给当权者安插亲信的机会啊!
至于轮直内阁,日讲官,经筵官又是几品,这乃是有职无品,既是如此,又何谈论资排辈呢?
果真史书上都是骗人的,什么醇谨无大过,搞得老朱好似尸位素餐的阁老一样。
甚至自己初与朱赓打交道,也觉得他是老实人一枚,没有什么出众之处。但在他几句话点拨下,林延潮知这位朱赓,对官场规则的熟稔把握,自己是远远不如。
此人厉害之处,丝毫不逊色于申时行。
于是林延潮停下脚步,向朱赓行礼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