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聊了一阵,酒过三巡。
黄玉起当下道:“林府台此来开封,所为何事?”
一名官员大半的本事,能耐都在师爷身上。林延潮对黄玉起这样名幕不敢怠慢,开口道:“巡视河工,去贾鲁河新河和旧河相汇的地方视察一番,天色晚了,就在开封府里住一宿。”
臧惟一笑着道:“原来如此,那就住在舍下,也算一尽地主之谊。”
林延潮连忙道:“不敢打扰中丞。”
黄玉起笑着道:“这么说,林府台前来是为了疏通贾鲁河之事,敢问一句此与出售仓粮之事,是否冲突?”
林延潮心底一凛,真是名幕啊,一下子抓到内在关键。
林延潮知道与臧惟一这样官员打交道,不能说假话,你有什么心思,对方甚至比你还了解。
于是林延潮道:“下官之前确实有这担心,眼下河南粮价高涨,要想平息粮价,除了疏通贾鲁河,将苏松,湖广的粮仓运进来外,别无他法。”
“这出售仓粮,不仅不妥,而且治标不治本,万一真的实施,实会分了省里疏通贾鲁河的决心。”
黄玉起对臧惟一对视一眼,二人都是大笑,而章合却是陪笑了两声,只顾给几人斟酒。
臧惟一对黄玉起道:“你看本院之前与你说什么,宗海是个坦诚君子,是可以掏心窝的。”
林延潮连忙道:“中丞大人面前,下官不敢有一句欺瞒。”
臧惟一点点头,一旁黄玉起道:“可是林府台,疏通贾鲁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现在开封府的粮价已到了五钱银子一斗的地步。谁都知道贾鲁河疏通,粮价一定会跌,但是这一两个月怎么过?林知府可有高策?”
林延潮犹豫了一下。臧惟一拍腿道,还请宗海一定要教本院,知无不言。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敢当,蒙中丞看重,下官有一愚之得。若是中丞大人出面,召集本府粮商,告诉他们两个月内贾鲁河新河一定会得以疏通,到时粮价会贱的与湖广一样。那么这些粮商怕购来的粮食砸上,一定会不敢囤积居奇,到时不用官府一粒米,粮价之危自解。”
“妙策,”臧惟一看向黄玉起问道:“你觉得宗海之见如何?”
黄玉起却是谨慎有所保留的道:“当然高见。”
臧惟一看出黄玉起的保留,向林延潮问道:“那若本院决定,出售仓粮会有什么后果?”
林延潮没有说话。
臧惟一见此,笑了笑道,宗海,你放心,疏通贾鲁河这十万两银子,本院不会动你一两银子。就算本院决定出售仓粮也是一样。
林延潮闻言大喜道,多谢中丞,下官代归德府三十万百姓谢过中丞了。
臧惟一笑着点点头道,现在你该与本院交底了吧,本院总觉得粮价涨的蹊跷,这里的水很深。
林延潮闻言仍是看起来有些犹豫。
黄玉起笑着道:“东翁指的水很深,是不是官府出售仓粮,有会官吏上下其手,贪墨仓粮自肥?”
臧惟一捏须道,确实有此担心,宗海是否也是这么看?
林延潮立即道:“回禀中丞,下官绝没有这个意思,本省吏治还是清明的,当然主要还是穷的缘故。”
顿了顿林延潮才道:“就算真有官员贪墨,那么也是官府出售仓粮的最小一弊吧!”
“哦?怎么说?”臧惟一问道。
林延潮道:“出售仓粮,确实可以缓一缓粮价,官府还能从中得利,但是长此以往,后果将不堪设想。”
臧惟一没有说话,黄玉起立即道:“林府台过虑了,出售仓粮也就是两三个月,待贾鲁河疏通,湖广的粮船一到,那么我们没有出售仓粮的必要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黄师爷,有所不知,只要官府一旦介入仓粮之事,从中尝了甜头,这就收不回来了。”
“今日有人提出售仓粮,明日待到贾鲁河疏通时,湖广粮船一到,那么立即有人会提议,向粮船征税,船征船税,粮征粮税,过关征关税,靠岸收宿夜税,直到将湖广粮船收到与本地的粮食一般的价格了,如此仓粮还能继续卖,同时朝廷还能从湖广粮船上收一笔税。”
臧惟一,黄玉起闻言都是对视了一眼,都是骇然。
林延潮当下侃侃而谈道:“单知府的提议,背后八成有本地粮商的鼓动。粮商们知道贾鲁河一通,那么从湖广来的粮船,必然打击粮价,如此他们哪里来赚钱?所以他们就同官府勾结在一起,有钱一起赚,大家一起控制粮价。”
“而官府呢?既从仓粮里赚钱,之后为了维持仓粮的利润,就必须抬高湖广粮商的成本,还能从中谋利。所以说何为官不与民争利。只要官府介入粮食之事,从中谋利,又有哪个商人斗的过官府呢?”
“官府有一百个办法,让这些湖广来的粮商赚不了钱!这课以重税只是其中之一!所以这就是林某所言为何官不可与民争利,王安石变法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林延潮说到这里,倒是释然了。下面就看人家怎么决定了。
他反正把自己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对得起为官的操守了。至于臧惟一如何决定,那是他堂堂巡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