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季驯不置可否,却见另一人却觉得有些眼熟,似想不起来然后问道:“你是何人?”
但见对方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颤声道:“启禀制台大人,小人是归德府府经历黄越。”
“黄越?”潘季驯嘴里嚼了嚼这个名字,然后忽然道,“你就是当初给老夫献'束水攻沙'之策的黄越?”
但见黄越激动地叩头道:“是,制台大人,学生还以为这辈子再看不见你了。”
潘季驯很欣慰,这黄越就是当年给他献上治河方略的黄秀才。
他治理黄河的,缕堤,遥堤,格堤,月堤策略就是此人献计给自己的。
潘季驯笑着道:“真的是黄先生?你怎么任府经历,我记得后来河道保举你担任县丞吧?”
黄越满脸感激地道:“蒙制台保举,下官当初得以出任虞城县县丞,现在已是归德府府经历。”
潘季驯一听对方任府经历,这么多年也没升官心底可惜,此人治水是有大才的,却只能委身为一名八品小官。
不过潘季驯也知道官场上是看出身的,一名进士出身的知县与一名举人出身的知县,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黄越此人是秀才出身,就算政绩再出色,吏部也很难提拔对方。
潘季驯道:“本督这一次蒙圣上起复,治理河患,要一扫积弊。现在本督正是用人之际,黄先生正好来本督这一展长才。”
众官员闻言都是羡慕,这黄府经发达了,直接被潘季驯调去治河,搞不好能在工部挂职。
如此好的机会,黄越却是在犹豫道:“学生……学生……”
潘季驯问道:“怎么,黄府经有什么难处吗?”
黄越却道:“下官启禀制台,下官蒙林府台抬举,代署河工署,正总理一府治河之事。”
众官员都是吃惊了,潘季驯提拔你去河漕衙门任事,你居然如此不知抬举。一个河督,一个知府,正常人都知道跟谁。
黄越垂泪道:“制台知遇之恩,下官一辈子也无法报答,但下官在归德任官以来,蒙林府台重用,治河大小之事,都是下官一人所专,听之用之,没有不从。”
“制台举荐学生为官,而林府台也有伯乐之恩。若非林府台,下官焉能为此疏河之事,此实在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举啊。眼下贾鲁河虽已疏通,但工程未毕,下官想将事情办完,完成毕生之抱负,再去报答制台大人的厚恩。”
潘季驯倒是没有动怒,而是道:“你说的,本督可以理解,只是疏河之事,本督听说不少官员颇有非议,到底如何本督还不清楚。既然如此,你与本督,以及众官员说说,你们林府台是如何治理贾鲁河的?”
黄越当下称是。
于是臧惟一,龚大器,付知远,单知府等人就听着黄越将林延潮治河之事,在众人面前娓娓道来。
黄越所言没有半点夸张,而是十分平实,在言语里也不掩盖疏河时出现一些问题。
但是如此反而瑕不掩瑜,令众人觉得疏河之事更加真实可信。
经黄越道来,潘季驯与众官员们仿佛看见数月之内,归德府数万百姓,在官府的动员下,扛石挑土,于贾鲁河两岸奋战的一幕一幕。
终于两百多里的贾鲁河得以疏通,商船自由往来,沟通黄河淮水。从黄河的行船可直接抵达徐州的小浮桥。
三十万多亩的下田,经过引黄灌淤,一夜之间变成良田,百姓得其惠。
更重要是贾鲁河疏通后,不仅没有夺道之危,反而分流河势,保住了归德下游的大堤的安全。
而这一切林延潮所用不过三十万余两,就完成了如此浩大的工程。
至于臧惟一,龚大器他们此来也是有些表一表政绩的意思。他们明白林延潮治河得力,但也没料到居然得力到这个地步。
二人闻言不由触动,甚至感动。
其余官员则是有些自惭形秽,同样是治河,他们只是修修补补,过一天和尚敲一天钟。
但林延潮将此变成了有利民生,有利百姓的好事,老百姓并没有受劳役之苦,而是从中得到了好处。
至于单知府此刻颜面扫地,身为开封府知府,一个大府,他竟完全败给了隔壁一个小府。
“贾鲁河两百三十六里,共筑土堤,长十一万一千三百二十一丈,所用夫役两万三千人,耗银三十二万两有奇。这是下官亲手所为,若有半字虚言,下官愿以死抵罪。”
说到这里了,黄越不知是委屈,还是想起修河的艰辛,不由痛哭失声。
一旁的县令也跪伏在地道:“启禀列位大人,下官小吏出身,为官蹉跎十几年,少有为老百姓办得实事。”
“若非林府台,下官不知何为事功?而今为官一任,能造福一方,留下恩泽于百姓,下官今日终于敢拍着胸脯说一句,没有辜负年少时读过的圣贤之书。”
“林府台疏河之事,实有大功于民,下官以乌纱帽担保,方才黄府经之言句句属实。”
见两名官员如此说,在场官员无不动容。
林三元做官很有本事啊,不仅百姓如此拥护,连下面的官员也愿意拿出乌纱帽来追随。
龚大器仰天感慨道:“此非笼络人心,而是义之所至,天下从之。”
袁家三兄弟站的远远的,听了黄越与知县的话都是抹泪,林延潮不愧是他们心底为官事功的榜样。
潘季驯捏须沉吟道:“疏河之事确实有功,但有无免除夺河之患不好说,此事本督自有分寸。”
听潘季驯这么说,连臧惟一,付知远都有些看不过去了,林延潮当初在京时,是不是哪里得罪了潘季驯。
从开头到现在,就没有听过潘季驯说过林延潮一句好话。
然后潘季驯又带着众官员上船,又沿河视察了归德几个地方。
有了前面官员的通报,下面的官员就立即着手提前准备,这让潘季驯后来看到的,就不如之前的真实了。
倒是付知远很感慨,他是从归德府知府提至右布政使的。
归德府百姓,山山水水都有很有感情,当初为了马玉爪牙来归德,他知道归德如此穷的地方,怎么经得起收刮,所以他挺身而出。
眼下他升任右布政使不过一年,但心底最惦记的还是归德这穷地方,他舍命保护过的百姓。
现在归德在林延潮的治理下,已是有了如此大的变化,这一幕令付知远眼眶湿润,他的心中何等欣慰。
正如付知远所认为,林延潮是有管仲之才,能够经世济民的。
当然付知远,自不会在潘季驯面前夸林延潮什么,他相信眼见为实,真正的功绩,是不要外人为他吹嘘什么的,他就在那边,清晰可见。
付知远相信,归德的一幕幕已是潘季驯对林延潮的政绩心底有了一个评判。
但视察最后,潘季驯既没有去归德府府城,也没有褒奖或者留下什么话,而是当夜就折道返回开封。
令众官员们都留下一肚子疑问。
之后的近半个月,潘季驯马不停蹄地视察了沿河的十几个州府,然后潘季驯回到了淮安。
回衙门后,潘季驯立即就给天子写了一份奏章。
奏章是禀明这一次黄河灾情,自己在各府的所见所闻,朝廷十几年治河的得失。
洋洋洒洒一大篇的文章,潘季驯没有假手他人,而是自己亲自提笔书写。
这时候身处江淮之地的淮安已是下起了入冬第一场大雪,不知不觉间万历十三年已是到了末尾了。
潘季驯看了一眼窗外的大雪,关上窗户,盏起灯。
潘季驯又用笔点了点墨,于奏章上续写道……沿河官员,人浮于事,不为民尽心,这等庸庸碌碌之臣何谈事功。臣行至归德时……
写到这里,潘季驯微一停笔然后写到……独归德知府林延潮治河,工坚省费,堪称国工。其以不足十万两库银,治河疏两百余里,溉民田三十余万亩,千载河患变害为利,此功非一世功,此利非一秋之利……”
“……臣表林延潮之绩,可为古今治河之典范,沿河州府官员之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