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炼听天子点名行礼道:“确实如此,是臣失仪。”
天子看在眼底,然后又道:“除了邓卿,同时也有一些官员保你,譬如在座的潘卿家,臧卿家,付卿家,甚至吏部还考举你为天下州府官员中的第一。”
天子点了潘季驯,臧惟一,付知远三人,三人也是垂头表示恭敬。
天子目光回到了林延潮身上问道:“一面有官员参你,一面有官员保你,你自己如何想的,自以为贤否?说给朕,以及在座的诸位臣工听听。”
天子说完,在座众官员都齐然侧身四十五度,看向了殿门处的林延潮,听听他是如何说的。
众目所视之下,林延潮觉得身上有股重压,殿里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风,将他官袍下摆吹得微微卷起。
这一刻林延潮深切感受到,这恐怕就是事功的苦衷。
自己为官以来一直坚定,可谓一直劈难而进,没有半点后退之心,就是当初贬官至归德时,仕途落到最低的时候,也不曾半点灰心。
但眼下自己在归德三年回京之后,御史们于自己政绩丝毫不见,反而上疏攻讦不断,难道事功一定离不开被人骂吗?
朝中议论纷纷,这些都罢了,最关键是天子见疑。
当时殿前召对,自己想要作一番事业之心,却遭到天子的猜忌,被晾在京里三个月。
方才邓炼殿前奚落,虽被自己怼回去,但心底怎能没有波动。
而今日殿上天子又如此质问。
林延潮有些灰心失望当下心想,既是天子不信任我,我就外放为官,也能作一番事情,造福一方百姓,比留在京里君臣相疑好多了。
如此我也懒得保你什么大明江山,无事一身轻!
但念到这里,林延潮突然又想起张居正,海瑞,林烃,山长,林诚义。
他们的叮嘱,托付犹在耳边。
他们用身体力行或是耳提面令告诉自己,如何当一名真正的官员。
穿越前,仕途上的郁郁不得志,穿越后,从发蒙读书到科举及第,释褐为官,一条长长的线,贯穿起来。
想到这里,犹如凉水泼面,心底生寒,却令人一静。
林延潮抬起头,面上平静地答道:“回禀陛下,臣只知道办好陛下交待的差事即可,至于他人议论如何,不是臣能引导的。臣由着他们。”
林延潮这殿前奏对,可以视作中规中矩,不卑不亢的回答。
天子闻言却笑了笑,他站起身来,负手于殿前踱步道:“林卿,朕记得你当初不是如此说的。他曾与朕说,为善者无近名,为恶者无近刑,你在归德的所作所为,你不能自称,将来当由百姓替你答之。”
“今日察典,朕正好想起这话,大臣到底贤不贤?忠不忠?谁能说的算?御史们说的不算,吏部说的也不算,朕恐怕说的也不全算,天下唯有老百姓才能称的。”
说到这里,天子顿了顿指着一旁站着的何润遥道:“林卿在你上殿前,朕召何卿前来,授他归德府知府之职,他当殿辞了不敢领,并向朕献上这……这归德百姓送上的万民伞!”
说完张鲸即从殿中捧出了这万民伞。林延潮不由看了何润遥一眼。
“诸卿也看到了,这万民伞是归德三十万百姓托上京的何卿给朕的。”
“朕十分奇怪,于是问何卿这万民伞不是都赠给官员的吗?为何今天给朕。何卿答说,几个月前林知府离任匆匆,连百姓相送都不肯,这万民伞即便送了他也未必肯要,故而他们只好托何卿亲自送给朕。老百姓们说,感激朕,朕给了他们派一位好官清官,一位青天!”
“张鲸,拿给诸位臣工好好看一看。”
于是张鲸举着万民伞给殿上众大臣过目。
这万民伞,在座众官员都看过,不少人都收了好几把。但是他们都是在刚离任时收的,甚至向百姓主动要的。
没听说,哪位官员不要万民伞,结果老百姓不肯,直接送到京里来塞给天子的。
众官员们都是起身观伞。
何为万民伞?意在官员平日如巨伞一样佑护着这一方,恩泽百姓。
“何卿这万民伞真是老百姓送的?不是你自作主张?”天子问道。
何润遥道:“百姓知臣上京面圣,沿途之上千叮万嘱,一定让臣交给陛下,让陛下知晓,林知府遗泽于归德,可比李冰于蜀。”
“此归德百姓肺腑之言,臣借此万民伞转述给陛下。”
说完何润遥长拜在地。
一名大臣起身道:“陛下,臣广东布政使陆良坤,这一次回京述职路过归德,当时黄河大水刚过,附近州县皆是狼藉。唯独至归德,仿佛来至江南,到处都是农田,水渠,百姓安居乐业。”
又一名官员起身道:“臣这一次进京也特意路过归德去看一眼,确实如此。官不下乡,百姓不饥,民风淳淳,实在难以想象这个府三年前还受了灾。”
又是一名官员出班道:“陛下,臣也曾路过,臣在任上兴修过水利,知治水何其难也。但归德府之堤却是修的固若金汤,当地百姓皆称此堤为'林公堤'!”
天子点点头道:“河南巡抚你有何话说?”
臧惟一出班恭恭敬敬地道:“陛下,臣没有话说,臣关于林知府在归德之政绩都写在考语里,句句实言,不敢有一字虚言。”
“河南布政使?”
付知远出班道:“臣的话也在考语里,请陛下明鉴!”
“潘卿家?”
潘季驯出班道:“臣的话也都在奏章里了,但今日见了这万民伞,臣想这天下还有什么比民心民意更贵重呢?我等为官不是等着民意来就我,而是我去就民意啊!”
天子点点头,看向殿下的林延潮。
百官看去,但见此刻的林延潮眼中盈泪。
天子仰起头叹道:“林卿,你送了朕两样大礼,一样是林公堤,还有一样是万民伞。朕富有四海,坐拥天下,承运库什么珍奇珠宝没有,但惟独没有这两样。林卿朕要如何还你这情才是?”
“臣惶恐!”林延潮奏道。
“张宏,宣朕旨意。”
说完天子回到御座,但见一旁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摊出一封早已写好的圣旨宣道:“陛下有旨,授前归德府知府林延潮……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学士,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