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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
林延潮的值房外,但见新任应天巡抚李汝华,正在班椅上扶膝静坐。
两淮盐税李汝华改革有功,虽说历经波折,但淮南盐法终于确立,名为纲运法。
这纲运法起于唐时刘晏,然后由林延潮向李汝华建议改之。
这纲运法就是包税,补买。
由盐商认领窝本,窝本上无名者不得加入,名列窝本上的盐商每年给朝廷盐税,至于盐税中间流程,盐商一己负责,可以直接面对盐户收盐,不用经盐运司,至于朝廷只作监督之责。
此法一出,赞成反对之声皆有。
当初林延潮托李汝华给申时行的管家申九在窝本加上名字。
李汝华当然造办,申时行下野后申九也到扬州过起了自己日子。
他听闻申九初时也尝试曾经营盐业,但是最后还是觉得不划算。最后申九将窝本上的盐额拿到引市上贩卖,其他没有名列窝本的盐商就可以向申九购买贩盐的权利。
申九凭此获利不尽,过上了富家翁的生活。
申九身为管家就已如此,申时行又从中拿了多少,这就非李汝华可知,他也不敢过问,毕竟当时他已从巡盐御史任上退下,其中细节恐怕只有林延潮与申时行二人知道了。
纲运法给不少盐商买卖窝本获利的机会。
当然盐商若没有依时缴纳足数的盐税,就要被朝廷罚得倾家荡产,但此事概率太小了。
虽说纲运法弊端不少,但拖欠多年的淮南盐税总算是一钱不少地给朝廷收上来了。李汝华也因此一路升迁,现在已升为应天巡抚。
现在两淮盐商食髓知味,一直要求李汝华建议朝廷在淮北也推行纲运法。
李汝华知道即便他现在身为应天巡抚,此事他也说了不算。
而朝廷上能说得算的,不过三五人,而让他在值房外等候接见的大学士林延潮就是其中一人。
不久但见阁吏又引过一名‘大汉’前来。
李汝华看了对方一眼,此人身材魁梧高大,但面容有些粗犷,实难称得上朝廷命官的样子。
居然这样的人,也可以出入文渊阁如此机要重地?
但见阁吏对他道:“阁老还在见客,你在这等着吧!”
从这名官员官袍上补子看出是一名五品官,而且腰间还挂着牙牌。
一名五品京官也是堂堂廷臣了,但阁吏说话口吻就是如此,有等除了值房里坐班的宰相外,其余官员都一样的感觉。
李汝华坐在椅上没有起身,对方向他施礼通名。
原来是工部员外郎毕自严。
李汝华心底琢磨,以往似有听过此人的名字。
还来不及多想,但见林延潮值房大门一开。
一名二品大员负手步出,李汝华不敢托大,起身行礼。
“下官李汝华见过大司农!”
户部尚书杨俊民微微停下脚步,上下看了李汝华一眼笑道:“是,茂夫啊。”
二人闲聊两句。
两淮盐法改革,徽商与晋商为窝本名额分配争得面红耳赤,几乎撕破了脸。
李汝华暗中倾向于徽商,而杨俊民却是晋商一边。
李汝华本担心杨俊民不会给他好脸色,但现在看来自己多心了。堂堂大司农这些小事哪里在他老人家的心上。反而杨俊民还赞他当年两淮盐法的事办得不错。
随即一旁的毕自严也向杨俊民见礼,不过杨俊民对此人没什么好脸色,只是点点头作罢。
而这时中书舍人王衡已在站在一旁。
杨俊民与李汝华说话时,王衡在一旁恭候,没有出声催促。
等杨俊民离去后,王衡方才上前对李汝华,毕自严道:“还请两位一并进来吧!”
李汝华有些吃惊,他本以为林延潮会单独见自己,哪知会与此人一起,莫非这毕自严有什么过人之处?
随即李汝华,毕自严来到值房。
一进值房李汝华但觉得一阵凉意袭来,此时已近夏天,天气有些炎热,但值房里凉气从何而来。
李汝华转念一想即明白,作为阁臣的体恤之典,每年这个时候天子都会命皇宫从冰窖拉来冰块,给予在宫里办事的阁臣消暑。
如此看来想必是为了消暑,林延潮在值房摆了冰桶。
换了一般官员,此举实在太过奢侈,就算有此财力也不敢在明面上用。
不过作为天子所赐恩典,内阁大学士是为数不多可以公然使用的。
值房内,林延潮着棉衫靠在案几侧的摇椅闭目养神。
似听到脚步声,林延潮睁眼坐直身子。
李汝华见林延潮双眼中有些血丝,不由默默叹息。他余光看到案几后大匾写着‘鞠躬尽瘁’几个字心底更是感慨,林延潮入阁后真做到这几个字了。
林延潮似留意到李汝华的目光,看了一眼此匾笑着道:“茂夫年兄,此匾是紫柏大师所赠,换了旁人林某不敢收,但大师所赠倒是却之不恭了。”
李汝华知道紫柏大师是当今佛门四大高僧之一,其声望之崇高不言而喻,当今在野的士人中除了李贽外,无一人可与他并列。
而今林延潮方一入阁,紫柏大师即托人送来此匾,可是将林延潮比作了蜀相诸葛亮,此实可称之为民心所向。
但是明朝此国势可谓内忧外患,林延潮面对的艰难丝毫不逊色于兴复汉室。
李汝华想到这里,一时失语。
李汝华与毕自严行礼后入座,林延潮则坐在摇椅,他今时今日地位,此举不算失礼。
李汝华此来先感谢林延潮这一次廷推上支持他为应天巡抚。
林延潮闻言淡淡笑了笑,至于毕自严则是一副惜字如金的样子。
李汝华自不会理会毕自严,而是道:“下官即将赴任南京,临行前拜读了阁老于新民报上所言深有所获。”
“下官窃以为朝廷之政本在士,在农,在工,在商,四民平齐,不应当以何为轻以何为重。以往重农抑商,太过偏废。宋朝时朝廷税入大半在于商税,农税次之,而到了本朝以农税为重,地方州县中农税占了九成以上,若朝廷继续放任,为商者日益奢靡,为农者日益贫困。下官此去应天,可否在此事上有所作为,还请阁老示下。”
林延潮不置可否,对一旁毕自严道:“南直隶赋税之重在于苏州,听闻景会曾任苏州推官,苏州府赋税如何?”
毕自严道:“回禀阁老,自万历六年,苏州府实行一条鞭法后,政本为之一清。如糙米,小麦定以四石折银一两。粳米,糯米定以一石七钱。一匹绢折银七钱。夏税三万两,秋粮六十五万两。”
“至于钞关上,原先朝廷以每钞钱十贯二十文,折银七分。而今一千贯不过折银六钱。而古钱一千文折银一两六钱,嘉靖钱一千文折银二两五厘,合计钞关税为六万五千两。”
“至于盐税不过四千两,杂课也不过两千两百两,还不如徭役折银十一万五千两,朝廷以每石两厘六毫摊派。苏州府合府税赋一年达九十万两,但钞关,商税,加上盐税一共不过七万两。”
李汝华对毕自严有些刮目相看,此人实是干吏。
李汝华道:“正如毕大人所言,朝廷的商税有禁榷,关津之税,市肆之税,为何苏州府之商税去除钞关外如此之少。其因在于天下州府之中,唯独苏州一府不收市肆门摊税。”
林延潮明白,李汝华暗指苏州织造孙隆。
这一次天子开征矿税后,孙隆一人身兼苏,松,常,镇四地税监。
苏州当时的规矩是只征行商,不榷坐贾,商税的大头靠浒墅关钞税六万五千两撑着。
孙隆任苏州织造多年,与百姓一直相安无事,还多次请天子宽免苏州织造。但天子也是缺钱急红了眼,下令孙隆开征商税。
得了天子之命后,孙隆即对苏州商贾收市肆门摊税。
要知道苏州乃天下最富庶之地,一年商业流通金银达几千万两,若真要征收营市肆门摊税,少说一年可得几十万两。
但不知是孙隆太贪婪,还是下面人乱来,他们制定的商税极高,肩挑步担,十抽其一;各色店铺,十抽其二;机坊则十抽其三。
此举顿时遭到了苏州织户的反对。
因为织户本就承受着织造重役,每年机户就要为织造局提供丝绸作为皇家之用。
孙隆再对织户征收商税之下,导致了苏州织户起义。
当时苏州有一织户名为葛成苦于催征,于是决心举事。他振臂一呼,顿时得到千人响应,万人支持,将孙隆手下的税官税吏杀了不少,孙隆一把年纪了不得不翻墙逃离苏州。
此事一出,官府派兵镇压准备收罗起事百姓,葛成却主动自首,出面一人扛下所有。
苏州全部士绅百姓联名上疏为葛成求情,甚至申时行也来信再三过问。迫于压力,苏州官府不敢处置葛成。
听李汝华这么说,林延潮看了对方一眼道:“抚台所指是进来苏州府税监之事吧,此事本阁部略有耳闻,这以往农民起事,朝廷都要追究地方官之责,再行安抚,那么机户起事朝廷就不问责任,也不安抚百姓?民者,国之本也,不论是桑农,还是机户都是四民之一,皇上的子民,我等为官当一视同仁,心中不能有丝毫偏移才是。”
李汝华离椅躬身道:“阁老所言极是。”
林延潮伸手示意李汝华坐下,然后笑道:“如李抚台所言苏州的商税每年经手几千万,朝廷却不能征一文,以至于国库税入少了这么大一块,此事朝廷绝不能坐视不理。但是要如何催征?如今此法行不行?这些又另当别论了。”
李汝华闻言大喜道:“启禀阁老,这些年来苏州徒有重赋之名,却没有重赋之实。当时一直以来苏松地方官员在朝廷为官太多,一旦要对苏州府征收商税,恐怕难以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