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好奇心被邵瑜提了起来,便说道:“愿闻其详。”
“有些话说得太清楚,反倒有离间父子感情的怀疑,殿下心中清楚便是,微臣就不一一详说了。”
太子闻言默然,皇帝的儿子不好当,自从皇后薨逝之后,太子就在舅舅的建议下“体弱”了,这般父子二人有了十年相安无事。
“大人生了一双慧眼。”
邵瑜闻言微微一笑,将手里的茶杯放了下来,说道:“殿下今日费了这么大一番波折,将微臣邀至此处,总不会是来讨论病情的,殿下有话,不妨直言。”
“大人爽快。”太子顿了顿,接着说道:“此番大人虽替父皇追回国库欠款,但却将自己落入险境,此事大人可知?”
原剧情里,原身虽然受到朝臣攻讦,但绝没有像如今这么大范围,朝野上下大官小官全都参与进来,所有人都恨不得将邵瑜一脚踩进十八层地狱里一般。
若说邵瑜现在比原身好的,便是比原身更清楚建明帝。
当时的原身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因为这种事定罪。
虞省赈灾案无论开始还是案发,全都是在原身离开虞省之后方才发生的,原身在的那几年,死死的压着手下的官员,等他离开之后,接任的柳妄终于一展所长,将全省官员上下串联在一起,才有了如今这起震惊朝野涉事数百万两的大案。
案发之时,原身心中没有半点慌张,反而将重心全都放在如何惩治柳妄,以及如何补救才能挽回虞省的损失。
在原身还在想着上书举措,避免日后再出现这么严重贪腐之事的时候,建明帝连柳妄都往后稍了稍,直接将原身下狱,也不给他更多反应时间,就将原身流放岭南。
说来也实在讽刺,原身这个躺枪之人流放千里,而虞省的大案,因为牵扯之人太多,最后不过斩杀了以柳妄为首的一干主力,其余贪墨超过三万两的百名官员,全都被建明帝用“犯官赎买”制度放过,甚至这些人连官职都没有撸掉,而是挪了个窝继续为害一方。
太子此时开口,却和邵瑜心中所猜测的一样,这一次,建明帝亦是选择了和原剧情中一样的方式来对付邵瑜。
银子到手,邵瑜这个碍眼的刺头,建明帝便一刻都忍不了了,卸磨杀驴之心,昭然若揭。
“处境凶险,我如何不知。”
太子微微挑眉,他没想到邵瑜会这么说,故而问道:“大人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那般行事?”
“这些时日,陛下看似对我信重有加,实际上早已到了忍耐的极限,殿下懂得陛下厌我之心,我何尝也懂,只是有些事,哪怕明知做了会万劫不复,但还是要有人去做。”
“陛下已不是当初的陛下,可我却还要做当初的那个臣子。”邵瑜面上满是落寞与坚定,似乎压根不在意自己的处境。
太子闻言,心下大震,道:“大人放心,若有一日,孤能继承大统,定会帮大人洗刷冤屈。”
建明帝想对邵瑜动手,太子看出来了,却因为自己的处境而不敢劝谏皇帝。
这几年建明帝变了很多,不像往日那么励精图治,反而更多的心思都放在享乐上,故而行事更加狠绝,对待忠臣也更是薄情。
太子很想劝一劝,但他是太子,一个当了十年的太子。
当他成为太子的那一刻,就已经隐隐站在了建明帝的对立面上,他蛰伏尚且来不及,如何还会多言去犯皇帝的忌讳。
之前太子还想要私下劝一劝邵瑜,让他不要这样招惹建明帝不痛快,但那次邵瑜却压根没有露面,太子一番苦心,在今日见面之前,他心中对邵瑜,也不是没有怨言的。
但些许怨言,全都随着邵瑜这番话而烟消云散。
“殿下的好意,微臣心领,微臣斗胆问一句,殿下知晓微臣身处险境,可知自己亦是如此?”
太子闻言,倒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话,赶忙问道:“大人为何这么说?”
邵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其实今日殿下请我过来,应当不是为了示警,而是为了安慰我。”
太子被戳中心事,倒也没有生气,而是问道:“如果孤出言安慰,大人心下可会好受一些?”
邵瑜摇了摇头,说道:“殿下,臣需要的不是安慰,臣希望,殿下能够拥有改变一切的勇气。”
“大人为何这么说?”太子问道。
邵瑜微微坐直了身子,目光直视太子,开口道:“殿下当了十年太子,也装了十年体弱,永宁侯府式微,并不能给殿下提供太多助力,因而,殿下这十年安稳,其实全是陛下给的。”
“父皇厚爱,孤亦感念良久。”太子说道。
邵瑜叹了口气,太子天生仁善,这份仁善既对着属官,也对着建明帝。
要让这样的一个人,起身反抗自己的君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太子有没有想过,陛下为何要护着你?”
太子想也不想的答道:“自是因为父子血缘天性。”
邵瑜轻轻的摇了摇头,说道:“二十年前,陛下登基,当时立下滔天大功的,第一是殿下的母族永宁侯府,第二,就是陛下的母族安国公府。”
“永宁侯府本是满门武将,但在陛下登基后的十年里,永宁侯府发生了什么?”
太子闻言,立时想到了那十年,那是永宁侯府最黑暗的十年。
永宁侯府的男丁,或战死沙场,或魂埋他乡,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他的小舅舅这一个男丁。
男人们接二连三的死亡,女人们日子也没有好过到哪里去。
在后面的几年里,侯府里的女人,也大多因病而亡,最终留下来的只有太子的外婆和小舅舅。
建明帝登基时,太子不过九岁,他的小舅舅,现任的永宁侯当时也不过十岁,因着永宁府家门惨事不断,皇后还将幼弟接进宫里照顾了三年。
因着这三年的朝夕相处,太子与永宁侯,这几年虽然关系略有疏远,但依旧将彼此当做最重要的亲人。
往事惨烈的让太子不敢多想,许久之后,他才开口说道:“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这本就是武将的宿命。”
邵瑜开口,轻声问道:“武将的宿命吗?为何陛下登基之前,永宁侯府的男人们都好好的,但在陛下登基之后,却近乎灭门呢?”
“住口,你敢妄议君上!”
“殿下,有些事不是你不去想,它就不存在了,你忘记了,可永宁侯没有忘。”邵瑜说道。
太子此时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问道:“是舅舅让你来劝我的?”
邵瑜没有应下此事,而是转而说道:“殿下这十年安稳,确实因着陛下庇护之故,但殿下也得承认,是永宁侯让您装病的计策奏效,才能让您和陛下父子关系这般和睦。”
十年前,皇后病逝半年,嫡皇子就被封为了太子,紧接着多年没有表现出太多病症的人,突然就有了一堆的毛病。
太子身体虚弱,建明帝也乐得展示父子情深,再加上永宁侯府式微,建明帝为了平衡朝政,对太子是以鼓励安抚为主,并不曾像对待其他皇子那般刻意打压。
建明帝这么多年,治国不怎么擅长,但制衡之术却玩得很溜。
当年永宁侯府权势滔天,建明帝当即就给压下去,等永宁侯府凉得差不多了,安国公府又要起来了,建明帝立马册封太子,用以平衡安国公府。
两家后族,就这般全都被建明帝玩弄于股掌之中。
而这一次,邵瑜催债,让安国公府元气大伤,倒是让这微妙的平衡产生了些许倾斜。
“殿下若是一直这般蛰伏,兴许能等到潜龙入水的那一天,但时移势转,如今的朝局,也不是十年前的那种局面了。”
“十年前,皇后薨逝,永宁侯府人丁凋零,故而殿下虽然被加封为太子,也依旧处于弱势,您要靠着陛下而活。”
“可如今,经过十年经营,殿下羽翼已丰,永宁侯府如今再度门庭显赫之相,太子妃的娘家亦是人才辈出,原本陈家还能替殿下打个掩护,但我害了殿下。”
“大人是在说那一百万两?”太子问道,
邵瑜点点头,接着说道:“这一百万两给出来,陈家如今已是弱势了,恰逢七皇子成年,马上就要参与政事,想来要不了多久,陛下就会为他择一名出身名门的闺秀。”
“大殿下虽然年长,但却是个武人,而除了您和七殿下之外,其余的几位殿下,要么胸无大志,要么背后母族不显,能够平衡起来的,也就只有您和七殿下了。”
建明帝为了避免再出现外戚做大的局面,登基之后很少再纳出身显赫的妃嫔,因而如今众皇子之间,母家尊贵的,就只有太子与七皇子。
所以,如今摆在明面上的,依旧是这两代后族之争。
太子沉下了脸,说道:“七弟年纪尚小,安国公府此番又元气大伤,父皇不是那般容易改变心意之人,故而,七弟无法造成威胁,邵大人,孤本以为你是性情忠直之人,没想到你会行此挑拨之事。”
“殿下,臣说得不过是事实罢了,臣忠于陛下,但却更忠于天下的黎民百姓,若是能有一丝可能,臣都不会放过。”
太子听得心惊胆战,斥道:“大人慎言!不可污蔑君上!”
诸位皇子,邵瑜虽然没有全都接触过,但却都打听了一遍,凡事最怕用心,邵瑜这么一用心,就发现了往日里不曾发现的些许蛛丝马迹。
其他几位皇子,有的是真不争,有的是假不争,但权衡下来,这些人都没有能够相争的资本。
而永宁侯府这个表面上落魄的门庭,在这些年里却没有少做事,真正让邵瑜注意到永宁侯,还是因为这次国库催款。
永宁侯也借了钱,但数目不多不少,半点不惹眼,邵瑜催款的时候,永宁侯虽不是第一批还钱的,但却还得十分轻松。
别家还银子,严重一点的,如同安国公府那般,几乎所有的产业都动了一刀才凑齐这一百万两,哪怕是几个王府,为了还银子也卖了几个庄子,唯独永宁侯府,什么也没卖,就将这笔钱拿出来了。
邵瑜细挖之下,才发现这永宁侯表面上唯唯诺诺纵情声色,但背地里,却依靠着赵家往日在军中的人脉,在京中编织了一张大网。
邵瑜将这些关系捋清楚之后,立马见到了自己的机会。
一个不需要他出太多力,就能让王朝改天换日的机会。
邵瑜与永宁侯私底下见了一面,两人立马一拍即合,永宁侯顾忌着太子的感情,因而一直等待太子做决定,而邵瑜不需要顾忌这么多,他要做的,就是帮助太子下这个决心。
因而今日的这次会面,看起来是太子费尽心机想要安抚邵瑜,实际上,确实邵瑜和永宁侯在算计着让太子入套。
原剧情里,京中在这段时间显得颇为风平浪静,一直到太子死亡,永宁侯发起哗变,却因为准备得太过仓促,只是拉了一个安国公垫背后,就被建明帝的人马镇压下来。
永宁侯死后,陈渊步步高升,失了安国公的七皇子本就元气大伤,又不知为何得罪了这位本家的宠臣,最后被安上了一个谋反的罪名,陈家主支族人被抄家流放,宫里的太后气得中风而死,德妃娘娘被打入冷宫,七皇子被圈禁两年后就死于一场风寒里。
邵瑜也是到了今日才明白,陈渊其实不是一心忠于建明帝,只是他的主子死的早而已。
按理说,太子仁善,身边有这么多能人,若是细心谋划,想要继承大统并不是什么难事,此时见了太子一面,邵瑜心底的那些不惑,就全都清楚了。
太子的问题,便是太过仁善。
对于他这样即将获罪流放的臣子,太子都能因为怜悯而想着过来安慰一番,这样的人,太过重情重义,反而难成大事,若是真按照永宁侯的建议,只怕太子此时早就已经坐在金殿上了。
可转念一想,若不是太子这般仁慈,也不会让这么多人肝脑涂地的追随。
此时太子依旧在真心实意的维护着自己的父亲,可这样的小羊羔,面对建明帝这样的父亲,能得到什么好的下场。
邵瑜心底清楚,建明帝是一个面慈心黑之人,完全以利益为导向,邵瑜对他有用时,任凭他如何激怒,建明帝都能忍下去,待有朝一日,邵瑜无用了,建明帝自然会弃之敝屣。
这也是为何邵瑜之前,蹦跶得那么欢快,完全没有留半点余地的缘故。
况且,国库欠银并非小事,这一笔子烂账不能传给下一任皇帝,这件事因建明帝而起,就必须因建明帝结束,不能将烂摊子留给下一任皇帝。
建明帝觉得钱要回来了可以收拾邵瑜了,邵瑜还觉得烂摊子结束了可以收拾他了呢。
相较于建明帝,追随太子这样的君主,哪怕他因为太过仁慈会显得软绵绵,但至少他不会在背后捅一刀。
故而,今日邵瑜无论如何也要说动他。
“殿下信任陛下,可陛下不见得还能再信任您,永宁侯蛰伏这么多年,为何今年年初突显峥嵘?为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他自己吗?”
对付太子这样的人,最好的方法,就是道德绑架。
太子不是不念亲情之人,而是他在永宁侯和皇帝之间摇摆,两人都对他来说十分重要,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他选择了,总有一方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境,故而他才一直犹豫到自己命都没了也没个决断。
“殿下心中记挂陛下,陛下却并不在意殿下,若陛下真的顾念父子之情,怎么会让殿下这般战战兢兢,甚至到了需要装病的地步。”
“况且,父子亲情是情,那夫妻恩情、舅甥之情便不是情了吗?”邵瑜问道。
太子依旧沉默着,满脸都写满了挣扎。
邵瑜犹自觉得不够,又说道:“若殿下觉得太子妃和永宁侯的感受不重要,那太孙殿下呢?殿下是装体弱,而太孙殿下,却是真的体弱,殿下自己经历过的事情,难道要让太孙殿下也承受一遍,吗?”
太子脸上已经显现出痛苦之情。
“殿下不妨问问永宁侯,皇后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句话就像是压倒太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邵瑜能说的全都说了,太子也不是傻子,他心中其实早就隐约有了猜想。
gu903();“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是早做决定,勿要伤了身边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