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医许是职业习惯使然,立时就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世子,夫人她其实没病呀。”
邵瑜点了点头,又转过头来一脸担忧的看了苏夫人一眼,方才朝着太医说道:“您真的不必瞒着我,您说出来,我都能受着。”
老太医见邵瑜像是听不懂人话一样,只一个劲坚持自己的想法,他也觉得颇为头大,只能用力的摇头,念着邵瑜之前送的银子,说了句实话,小声道:“夫人真的没病,就是累到了,其实连药都不用吃。”
邵瑜皱眉,问道:“那您之前为什么要给她开药?”
老太医眼观鼻鼻观心,说话声音低到几乎用的是气声了:“宫里娘娘们都这么装病。”
邵瑜闻言,也不禁一乐,但面上却依旧是一副担忧的样子。
“世子爷,您是个孝顺孩子,所以我才这样跟您说实话,侯夫人真的没病,她感觉不舒服,真的应该就是累到了,您回头让她宽心,多休息就行了,甚至不吃药都行。”太医小声说道。
邵瑜点点头,说道:“回头我和母亲慢慢沟通,她许是因为这段时间事情太多,所以压力太大了。”
老太医点点头,便忙不迭拿了自己的医药箱,怕苏夫人会和邵瑜一样持续的扯皮,老太医跟脚底抹油一样跑得飞快。
而苏夫人在一旁,看着之前邵瑜和老太医说话,只见老太医一会点头一会摇头,而邵瑜也是神色一脸的担忧,直接让苏夫人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而后见老太医跟逃难一样跑的飞快,更是让她产生一种自己大限将至的恐惧感。
“他怎么说?他到底说什么了?我到底得了什么病?”苏夫人急切的追问道。
邵瑜强颜欢笑,说道:“您没事,别担心。”
苏夫人闻言却更担心了,邵瑜这一副强撑着的模样,让她心里完全没底。
紧接着,邵瑜又说道:“老太医说了,您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这段时间尽管去享受,别多想,只要您开心就好。”
苏夫人闻言没有半点开怀,反而只觉得眼前一黑。
邵瑜这话,在她看来,完全就跟断头饭差不多。
“太医没有再开药方吗?”苏夫人问道。
邵瑜摇了摇头,说道:“老太医说不需要再开药了。”
苏夫人只当邵瑜这话是“药石罔顾”之意,人险些吓晕过去。
一旁的邵侯爷,此时神色完全软了三分,说道:“夫人,你辛苦了,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不要多想,一切都会过去的。”
邵侯爷想让苏夫人歇了管家之事,但一想到儿媳妇如今怀胎不稳,估计也无法接下这样的重用,脑海中一直思索着该由谁来接替管家之事。
邵侯爷此时脑海中出现了一个身影,便对着苏夫人说道:“夫人这段时日,不妨安心养病,东嬷嬷既然已经进府了,她是母亲身边的老人,也曾经帮着母亲管家理事,不如管家之事,就交给东嬷嬷来处理。”
苏夫人连自己得病之事都没有消化下来,见丈夫就要夺了自己的权,立时像是吃了三斤黄连一样苦。
她倒是有心拒绝,只是一想到自己命不久矣,她就觉得后事还没有安排好,有无数的事情等着她去安排。
“我还有事,我还有事。”苏夫人挣扎着起身,就往院子外面跑。
她第一时间去了儿子的院子。
邵璟原本正在跟着先生读书,视线一撇,却忽然看见了窗外失魂落魄的母亲。
邵璟的先生见他不用心听课,板子立时往他脑门上敲。
先生虽然敲了板子,但力道其实并不重,可窗外的苏夫人看了这一幕,直接就冲了进来,将孩子抱进怀里。
“你干什么?为什么要打我儿?”苏夫人质问道。
无论是先生,还是邵璟,两人此时头顶全都挂满了问号。
先生疑惑,暗道往常苏夫人可不是这般跟自己说话的,不仅没有不舍得儿子挨打,反而还巴不得先生管教更加严格一些,怎么今日只是轻轻的敲了一下,就惹得这位侯夫人这么大的反应。
而邵璟疑惑,却是因为他第一次挨先生的板子时,苏夫人不仅没有心疼他,反而还觉得他挨打是因为懒怠之故,邵璟甚至还得了一顿训斥。
此时骤然被母亲满脸心疼的抱在怀里,邵璟之觉得十分怪异,但很快,他就忘了自己被母亲砸掉的珍玩,忘了继续和母亲置气,反而沉浸在久违的温暖里。
邵璟毕竟只是一个十三岁大的孩子,虽然不明白一向严苛的母亲,为何今日忽然变得慈爱起来,但他很喜欢这种感受。
打破母子间脉脉温情的,是先生用力的两声咳嗽。
“侯夫人,如今还在上课,您若是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吧。”先生说道,他虽然是苏夫人请进侯府的,但自己也不是那种没有名声的先生,因而他对待苏夫人时,也没有太多谄媚之心。
“先生见谅,家中有事,璟儿先不上课了。”苏夫人说道。
先生眉头皱起,告诫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夫人自己心中有数就可。”
苏夫人点点头,紧接着没有再多解释,而是直接带着孩子出了这个院子。
“母亲,是出了什么事吗?”邵璟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着母亲这样奇怪的表现,也莫名的感受道一丝难受。
“没事,好孩子,娘只是想多看看你。”苏夫人说着,眼泪就忽然落了下来。
邵璟被她这么一感染,也跟着想要流泪了,问道:“母亲,到底发生了何事?您别瞒着我。”
苏夫人张了张嘴,但很快还是摇了摇头,说道:“没事,母亲没事,只是想多看看璟儿。”
苏夫人直接带着儿子去了闺女的院子,一进门,便见到闺女在廊檐下做女红。
“如玉,绣一会就站起来转两圈,仔细别熬坏了眼睛。”苏夫人温声说道。
相比较没有得到过多少母亲温情的邵璟,邵如玉和苏夫人的关系却十分亲近,甚至她也是满府里,为数不多知道苏夫人对邵瑜真实态度的人。
“母亲怎么来了?连弟弟也带着一起来了。”邵如玉笑着说道。
“路过这院子,进来看看你。”苏夫人说道。
一旁跟在母亲身后,特意绕了大半圈才跑到姐姐院子的邵璟,顿时满脸都写着疑惑。
邵如玉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像是小朋友分享自己新得的好东西,说道:“我才得了三两云雾茶,母亲和弟弟一定要尝尝。”
云雾茶难得,几乎是专供皇室,便是邵侯爷一年都摸不着,邵如玉却得了三两,让苏夫人颇为惊奇,心下隐隐有了旁的猜测。
“如玉,你告诉母亲,这茶从何处得来的?”苏夫人问道。
邵如玉面颊微红,看了一旁正在仔细品鉴茶叶的弟弟,并不肯开口。
“你小声些,只告诉娘一个人,可好?”苏夫人问道。
邵如玉这才点头,凑到苏夫人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苏夫人听了,心下先是一喜,但紧接着想到,这人虽然身份尊贵,但却已经有了未婚妻,且他那未婚妻身份尊贵,女儿哪怕嫁过去,多半也只能当个侧妃,不免又忧心忡忡起来。
“四郎聪慧随和,又交游广阔,群臣称赞,我听人说,他的面相贵不可言。”邵如玉小声说道。
苏夫人听了,眉心微松,若是四皇子真的能登上大宝,那便是当个侧妃,只要侯府一日不倒,那未来女儿定然能当个皇妃。
若是女儿当了皇妃,哪怕邵璟不能和邵瑜争世子之位,但有一个当妃嫔的姐姐照应,邵璟便不愁前程。
再想到如今陈家那副破落户的样子,苏夫人想要退亲的心思更重了。
第118章杠精继子(十三)
一旁的邵璟,倒是不知道母亲心下的算计,甚至还在一旁傻乎乎的说道:“今日风和日丽,不如将父亲和哥哥也一道请了过来,正好应了咱们全家的团圆之意。”
苏夫人眉头皱起,说道:“你哥哥就是个白眼狼,提他作甚?”
邵璟有些无措的看向姐姐,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邵如玉虽然不明白母亲这唱的是哪一出,但打配合,她还是会的。
“你别多问了,母亲这次是真的被伤到了。”邵如玉睁着眼睛说瞎话。
听姐姐这么说,邵璟就觉得更是要问清楚了,便道:“母亲素来待哥哥如亲生,哥哥也视母亲如生母一般,您为何会突然改口?”
苏夫人深吸一口气,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没有太多掩饰之意,而是说道:“你也知道他不是我亲生,不是亲生的,到底隔了一层,我这么多年耗费在他身上的心血,全都白费了。”
邵璟见母亲有些伤心的模样,继续追问道:“母亲既然说哥哥是白眼狼,也该好好说清楚,哥哥到底做错了什么,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苏夫人看着儿子一脸纯良的样子,心下颇感疲累,避重就轻着说道:“你姐姐和你才是一母同胞,你哥哥是前头那位夫人的孩子,与你不一样。”
“便是母亲不一样,我们不也是亲兄弟吗?”邵璟说道。
苏夫人深吸一口气,暗道如今邵瑜变化太大,冯贞娘又身怀有孕,眼看着他的世子之位就已经做得稳稳当当了,而自己的儿子还未长成,又是这样一副天真单纯的性子。
一想到儿子日后要在邵瑜手底下讨生活,苏夫人心下就满是恨,恨自己是继室,恨邵瑜没有长歪。
“弟弟,这话不要再提了,你也别问了,别惹母亲伤心。”邵如玉在一旁说道。
邵璟皱眉,道:“一问母亲,她便欲言又止,说了半日,都说不出哥哥的错处来,难道母亲往常待哥哥那样好,竟是全都是装的?”
苏夫人闻言心下微堵,她本就是装出来贤良模样,她自觉心思玲珑,偏偏生出邵璟这样只知道打直球的儿子。
苏夫人身为母亲,自然不想让孩子看到自己的阴暗面,因而才会一直语焉不详,她既想邵璟和邵瑜离心,又不想邵璟知道的太多,因而如今她倒显得进退维谷。
若是从前,苏夫人还可以慢慢筹谋,只是现在她身患绝症,又担心儿女前程,女儿她只操心婚事,而儿子她却害怕等到自己过世,这孩子依旧是个傻白甜,依旧傻傻的信赖着邵瑜这个兄长。
原本苏夫人拿不准邵瑜是什么心思,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看不出嫁妆掉包是自己这个继母所为,还是想要借此机会揪出她这个继母的错处,可为人母者,自然要为孩子做最周全的打算。
若邵瑜是后者,这一次的审讯所有院内下人,那就是在向她这个继母宣战,苏夫人不知道邵瑜是什么时候看出自己的不对劲,但能憋这么久,等到邵侯爷交了兵权,有足够的精力关注内宅之后,方才显露出自己学文习武的天分,实在是心机深沉。
苏夫人在忧心自身病情之下,脑补越来越多,所有的蛛丝马迹,全都被她串联成一条线,哪怕这条线上有非常牵强的部分,但苏夫人仍然一意孤行的将这些部分用最不靠谱的方式说通。
她用最坏的打算去考虑未来,害怕自己的儿子,会被“心机深沉”的邵瑜利用,此时见儿子依旧对邵瑜信赖有加。
苏夫人最终还是下了决心,哪怕拼着被儿子看见母亲的阴暗面,也一定要让儿子知道,他一直信赖的兄长,为了内宅的一点权力,对照顾他多年的继母发难,这样恩将仇报之人,绝非善类。
可惜,听完苏夫人诉说心中猜测,邵璟只是皱起眉头,道:“母亲是否想的太多了,哥哥只是想要查一查先夫人嫁妆被人掉包的事情,并不是在故意针对母亲,也不是想要夺内宅管家之权,更不是为了离间您和父亲的感情。”
苏夫人不说话,邵璟太过正直,她只觉得这个孩子一点都不像自己。
邵璟仔细想了想,又问道:“难道母亲手底下的管事,手脚不干净,您是怕受了牵连?”
苏夫人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总不能直接告诉自己的儿子,自己真的偷了别人的嫁妆。
“母亲无须担忧,父亲手底下的人,全都是军中好手,依照他们的手段,定然能查出真相来,还母亲一个清白。”邵璟安慰道。
小小少年,满脸都写着认真,这样的君子之姿,越发让苏夫人无法将内心的阴暗面完全剖析给他听。
一旁的邵如玉闻言,用力瞪了弟弟一眼。
邵璟被姐姐瞪了一眼,只觉得十分疑惑,紧接着他便像想明白了一般,满脸不敢置信的看着母亲,问道:“难道您真的动了先夫人的嫁妆?您怎可如此行事?”
邵璟六岁就搬去外院读书,在他成长过程中,先生对他的影响远远要强过苏夫人这个母亲,受的一直是正统的儒家教育,因而此时他听得母亲动了别人的嫁妆,反应才会这样激烈。
苏夫人眼泪顿时掉了下来,哭着说道:“我做这些到底是为了谁,我为你机关算尽,到头来你还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邵璟见母亲哭诉,第一时间不是安慰,而是皱着眉头,说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母亲这般行事,实在无法让我认同。”
邵璟不过十三岁,虽然依旧有着孩童心性,爱玩爱闹,但三观却已经长成,因而母亲的行为,让他觉得如同吞了苍蝇一样难受。
“如果有机会,谁不想当君子,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苏夫人质问道。
邵璟直接说道:“母亲是侯府的主母,这么多年,家中也不曾少了银两,父亲也曾短了母亲的吃穿,您为何要拿先夫人的嫁妆,您该知道,先夫人的嫁妆是哥哥的东西,就是父亲也不能动的,何况是您这个继母。”
苏夫人一开始也不想动原配的嫁妆,但当她拿到了那位夫人的嫁妆单子,她顿时双眼通红,只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全都是白活了。
她虽然也出身官宦人家,但父亲只是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她家那一支,在族中也算不得是主枝,因而哪怕她出嫁侯府,得到的嫁妆也很有限。
即便这样有限的嫁妆,在苏家族里,也算是出嫁女中的较为丰厚的,可这样“较为丰厚”的嫁妆,和先夫人的这张长的看不到头的嫁妆单子想必,就完全不值一提了。
“如今侯府产业的收益一日差过一日,可家中的开销却比以往还要高上不少,此消彼长之下,偌大的侯府,越发入不敷出,你姐姐虽是侯府长女,但她的嫁妆,便是从公账上走,也拿不出多少结余来,你是次子,日后迟早要和你哥哥分家。”
“他是长子,自然要分大头,那侯府的家业,到了你手上,还能有多少?我做这么多,还不是为了你们姐弟俩的未来。”苏夫人解释道,她对着儿女倒没有扯别的说辞,而是恨不得将一颗心都剖出来给他们看。
但邵璟却没有半分感动,说道:“该分多少便分多少,父亲一向行事公正,哥哥也对我疼爱有加,他们不会亏待我和姐姐。”
“不会亏待?他邵瑜真要这么疼你,为什么不跟你平分家产,为什么不将世子之位让给你!”苏夫人满心不忿,她恨自己的儿子不是长子,她恨自己不是侯府原配,恨自己的孩子明明都这么优秀了,却还不能当上世子。
“母亲,你似乎有点……”邵璟不敢说出“不太正常”四个字。
一旁的邵如玉瞪了邵璟一眼,说道:“都是父亲嫡亲的孩子,凭什么哥哥就要比我们多得那么多东西。”
“因为哥哥是原配嫡出的长子,按照祖宗理法,他就该得的比我们要多,姐姐,规矩便是规矩,不可乱来。”邵璟沉声说道,他觉得姐姐的状态也有些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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